耐心等待宋俭与洪文济交接完,待他人回到车中,那阵马蹄声再行远去,崔妙璩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宋俭衣袍带风,撩得车中壁灯火灼摇曳不定。他坐定,影子缠绵悱恻地拢住她,唇边却是一抹冷笑。
“春猎当日,与他打过照面,亲眼见到他左手小指缺了指节。动手时再一试探,心里便有了数。”
没有直呼他的名姓,他对此事亦是厌恶至极。
面色更是阴沉冷硬。
崔妙璩却是暗中叫好。
既然他心里有数,那就好办得多。越早干掉此人,于他们越有利!
只是这回可不能再任由他装腔作势,射人变做射花,白白浪费取那狗命的机会。
居然还由得他一举夺魁,成功擢升为公主府副典军,竟平步青云!
真是想到便气!
然而提及此人,宋俭的神色忽而凝重。眸色深深,语气冰冷,如暗海漂浮的寒冰。
一碰,便碎了。
“他……没有伤害你罢。”
他问。
今日事发突然,此间又酝酿着件极其重要之事,绝不可被人察觉。
为着大局,他只能草草了结此事。
却不能放过他。
顺手拿过卷在一旁的不好的外袍。他一面慢条斯理擦拭染血剑身,一面凝神听她的答复。
那个人。
哪根手指碰过她,他就斩断哪一根。
全碰过就连掌带骨都切下来。
这样想着,他心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稍减。
崔妙璩闻言却是心里一沉。
先前知道是他来救自己,庆幸之余,亦不免忧心。
她被人掳走,不管对方做了什么,到底只有天知地知,己知彼知,是无法自证的。对方做过何事,她又遭受何事,说到底,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只能听个响儿罢了。
又不是现代,好歹能留个视频存证。
这一路追击跌宕,可俟斤玉奴当真想对她做些事情,纵然完成不了,难道也开始不了吗?
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已然衣衫凌乱,满身狼狈——
这可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代!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搅皱一池春水。也让她松了口气。以为他开始对自己产生好感,便会放过此事。
却未料到,情/潮退去,他到底是要算账的……
“无论你信或不信,”她冷冷自嘲,语气决然,“我与他之间,什么也没有。他并未对我做任何逾距之事。”
话音落定,朗然直视他的目光。
却见他眸色更深,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可你分明有伤。尤其是脸上。”
她肤色太白,又娇嫩无比。稍有碰撞便留痕不去。先前于车厢野外,不过匆匆几眼,不及分辨。此时借灯细看,那白玉般的脸上红白一片,赫然狰狞的掌印!
合该被断手!
他暴戾地想。
崔妙璩一愣。
他是在问受伤,而非失贞、殉节一类狗屁倒灶的裹脚布?
心内一阵翻江倒海,酸涩难言。
有种想哭、想控诉的冲动。想将满腔的惊怕与怨恼都倾泻而出。
却又害怕他接不住,或者是,不愿接住这份沉重的情绪。
最终不过徒劳。
于是嘴上只能分秒必争地告起状来,
“他打伤了我!还将我绑起来扔到车厢中,摔得很疼!”崔妙璩虚焦盯着丛烛焰,格外仔细地思索,“还有这个掌印——”
她将脸转过去,展示勋章般招呼他俯身细看,“也是被他打的。因你们追了上来,他欲携我弃车逃跑,我抵死不从,险些叫扇得吐血。”
她绞尽脑汁回忆今日遭过的罪,恨不得连被抓着头发拖行都算到俟斤玉奴头上。
如她所愿,宋俭的面色霎时变得难看无比。
拭净剑身最后一丝血痕:“我知晓了。”
……
入城后月已中天。
都城宵禁,满街肃然。
宋俭有官职在身,又兼出城前已报备过,是以金吾卫只例行其事地检查过牌令便放行。
入得宋府,他即刻命人漏夜送出两道口信。
一道送至田守处。告知他今日出城相关事宜。事无巨细,皆清晰禀报。
另一道,则是去往明徵殿。
顺娘好歹是宫中之人。意外横死,也不可隐瞒。须得知会皇后一声,
忙完这一切才得空沐浴更衣,洗去满身血污。
崔妙璩已在春见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浑身清爽适宜地再度躺卧榻上,任由她一面缓缓按摩,一面不厌其烦地询问自己“可还有不舒服”,“身上是否有伤。”
春见叽里呱啦将她被掳走后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娘子你不知道,当日可把我吓死了,我当时真恨不得就与你在一起,死在一处也认了!我如何能将你一个人留下,独自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呢!”
“可不行劝我不要意气用事!他都快死了还有力气劝我,拉着我走。说我们若是也折在那儿,娘子你就更没有活的希望了!岂非浪费你的一片苦心?!他一面流血一面嘚吧嘚吧,我哭得哇哇叫,哪顾得上许多大道理!”
“后头还又来了追兵!那些杀千刀的匪贼,出尔反尔,说话跟放屁一样!万幸使君赶到,否则逃了半天也是个死!娘子你别说,使君还真厉害,只挥了几下剑就把那几个黑衣人砍得落花流水!使君又自个儿去救你,我害怕有个万一,一直提心吊胆。可是这头不行再不送医,怕人就没了,我只能跟着一道离开。娘子,你不会怪我吧。”
崔妙璩被念了个眼冒金星,险些没睡着。闻言连连摆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春见松了口大气。
崔妙璩问:“不行呢?他情况如何?”
春见道:“还在医署呢!医官说了,他浑身是伤,今夜很是凶险,得留于署中医治。我不便照顾他,心里头又挂记着娘子你,便留下人陪护,先一步回来了。”
崔妙璩心中惴惴难安。
恰好宋俭更衣后入房,开口便道:“今夜我不能宿在家中了。”
她福至心灵:“你要去医署?”
他颔首:“你这一日受得不轻,早些休息。”
说着转身要走。
崔妙璩赶紧叫住他:“库房里有先前皇后赐下的药材。虎胆、鹿茸都有,你去取一些带给不行罢!不定便能派上用场。”
她脸上的红痕未褪,沐浴罢,云鬓慵懒散开,肌肤润泽透亮,更显那掌印触目惊心,叫人愈加怜惜。
宋俭心下一软。
原本想说,医署里什么药材没有。何况治这些伤,虎胆鹿茸也未必派得上用场。可见她神情楚楚,满眼关切,却无论如何也不忍拒绝。
“行。我着人取来。”他温声道,“你早歇息,其他事宜一概莫管,都有我来处理。”
转而向春见:“照顾好夫人。”
春见点头如捣蒜。
他这才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几驾快马踏出宋府大门,疾驰入上京深浓的春夜中。
马蹄回荡于长街巷陌,掩盖夜虫蛩动不安的声息。蹄声去得远了,又有人影于暗巷涌动。魅影般掠过里街坊巷的重檐飞瓦、鬓影衣香。最终停于沿河的院墙外。
溪水潺缓。春夜绿茵匝地,投下婆娑树影,倒映于雕金刻朱的后墙之上。那鬼影一闪身,纤细柳叶似的,没入扇小门之内。
俟斤玉奴半身沥血,自后门进了公主府。将破烂不堪的黑衣脱下,信手甩出门外,扑通一声跌入溪中,顺流飘走。
他便中衣上勾着几道血红刀痕,旁若无人地穿过重重门洞与廊庑,直入萧玉华的寝殿。
甫开门,一个东西迎面袭来,堪堪砸在他左侧的门板上,霎时粉碎!
他偏了偏头,仿若无事地抬步向前。语气轻佻:“这是又怎么了?”
萧玉华回过身来,胸/脯起伏不定,一脸俏脸涨得通红。
抬手又是一个瓷瓶扔来,重重摔在他脚下。
碎片翻飞。
萧玉华柳眉倒竖:“你还有脸问怎么了?!竖子无用,一个女人都处理不来,白白连累我挨这一场训斥!”
华裳的贵妇人,面容隐于博山炉腾起的香烟中,捉摸不定。
语气如此高高在上,
“溧阳,你与西羌小儿罔顾大局,擅自行动,险些坏了本宫大事,本当从严惩处。念是初犯,本宫此番不予追究。倘若再犯,可莫怪本宫翻脸无情!”
萧玉华一辈子都没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嘲讽过。
除却帝后,也无人敢以“责罚”要挟于她。
简直奇耻大辱!
她歇斯底里,“那老虔婆还敢要挟于我!她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要挟我!我可是长公主溧阳!这天下都是我家的,她算什么?!”
俟斤玉奴冷眼见她发疯。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砸了个粉碎。
一时间满地狼藉。
她终是气喘吁吁地停下。衣衫半褪,惊怒未定。
他便不以为意地踢了脚碎片,有些不耐:“既然她算不上什么,又何必劳心动气?眼下不过是要借她些势,须得听从一二。回头待大事已成,你想如何处置她都行,何必急于一时?”
萧玉华凤目瞪他:“你不是也是他的人?与我说这话,鬼会信你?回头不定是你二人合作,杀了我也未可知!”
语气却已逐渐放软。
带几分发泄过后,认了命的筋疲力尽。
俟斤玉奴见时机已到,阔步近身,将那兀自嗔怒的金枝玉叶往自己怀中拉,
“我自然是殿下的人。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那老虔婆算得了什么?她最大的功劳,不过是将我送给殿下,促成这段天赐良缘。”
萧玉华已彻底放软身段。
面色潮红,娇软无力:“臭不要脸!谁与你天赐良缘。”
粉拳捶他胸口,正在伤处。俟斤玉奴闷哼一声,咬牙强憋出个笑。扣着皓腕,低头吞掉她余下所有虚张声势的怒意,含啜着将人往帷帐深处引。
沿路衣衫零落,红罗昏昏。
帷幕缓缓落下,二人交叠的身影倒映于红帐深处。水声缠绕呢喃,似交尾的蛇。
情动深处,再骄矜的女子,也不免放下身段,说出许多稀里糊涂的话来。
萧玉华一双玉臂攀折宽肩,如泣如诉:“玉郎,玉郎,你、你莫负我!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俟斤玉奴头脑清醒,哼笑着,愈发用力,撞得她语不成句。
“我是殿下的狗。狗如何会辜负他的主人?殿下若是需要,也可将我当做任何一个旁的人。只要殿下开心,于愿足矣。”
说着,他摸过萧玉华的桃红诃子,用那衣料盖住她的脸。
“殿下于我面前不需伪装。现下瞧不见,你心里想的是谁,便将我当做谁。如此,岂不快活?”
他含着系带蜿蜒的耳坠低语呢喃,诱她堕入无边地狱。
而后狠一用力!
萧玉华叫他撞得双目圆睁,神情涣散,牙关紧咬的名字失控之下奔涌而出,
“……俭郎!!!”
有野狼于糜丽夜色中沉沉而笑。
他心满意足。
忆起今日为他掳下、却又不慎溜走的女子,狂妄地想。
早晚有一天……
早晚有一天,这诃子下的美人面,终会换作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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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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