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带着柳映舟到了府邸内院的一处石墙外,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轻轻一敲,石墙勾出一闪轻便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室内狭小,只能容一人通行,三弟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张氏拉着柳乾安,两人缩着骨,小心翼翼道。
“你去取出来!难不成还要我们大人亲自进去吗?”乌春瞪着眼,将刀往前一亮。
张氏二人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半身挂在柳乾安身上,“妾、妾身只是一个妇人,里面煞气太重,妾身不敢进去。”
柳乾安也呲着气儿:“这、这是府里的禁地,除了三弟和贵妃娘娘,谁......谁也不敢进呐!”
此处柳映舟幼时也曾进去过,他们二人所言不虚。
从前还是用一把精致的铁锁锁着,后来换成了石墙,也难怪羽林卫找不到了。
这里曾是他母亲制炼药物的地方,早在十五年前柳国公就下令毁掉密室,没想到它还是以另一个方式存在着,到如今成了大哥藏污纳秽之处。
“无妨。”
柳映舟命乌春与岑沅在外等候,自己走了进去。
密室早已不是记忆中他与阿姐玩耍的模样,巨型兽类的尸骸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入口处立着一只七腿的红斑蜘蛛,作吸血状,抬眼还有半干半腐的尸体倒挂在墙上。
他阿娘出身益州俞氏,却师承南疆,有一身御蛊之术。
沿着石阶走了二十八步,所有墙面血迹斑斑,只有一道半新不旧的石门隐在暗处。柳映舟找出关窍,石门缓缓打开,成箱的珠宝映入眼帘。
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管识雨箫。它静静躺在一堆金灿灿的珠宝上,通身萦绕着淡蓝色的光泽,犹如一颗夜明珠,与周遭的奢华璀璨格格不入。
识雨箫握在手上,石门顿时紧闭,地面快速开了一个孔洞,形成一条狭窄的密道。
这是狭小的密室内唯一的出口。
柳映舟心下了然,他这惯常会扮猪吃老虎的大哥大嫂,也只能使这种下作手段。
幽蓝的瞳影里生出三分况味,柳映舟衣袂翩翩,径直走进了密道中。
一番曲折之后,这密道的尽头,竟是明远侯的喜房。
柳映舟一愣,于影影绰绰的龙凤烛下,见到了红妆曼妙的清明。
*
屋内香气愈浓,不知哪里来的热气从门扉悄悄渗透进来,金线织就的厚重嫁衣登时起了黏腻,将清明紧紧包裹成一只蚕蛹。
她身上起了虚热,仿佛置身于玉渡寺的药桶中,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食,教她浑身难受。
难耐之中,有个人裹挟着这个时令不该有的雪松味闯了进来,湿冷的气息渐渐游转至她的脸颊与鼻间。
感觉到有双手覆于她的下颌,凉意陡升。
清明惊了一瞬,发觉那双手似乎并无恶意,这才颤颤地伸出手去,将凉意擒住,搁在她滚烫的脸颊上,舒缓心中频生的烦躁。
察觉到那人收了收手,清明握的更紧,神色颇有些气恼:“别走!”
随即又转为狸奴般的讨好:“我就凉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人怔了怔,想要拨开她的指尖,然而清明紧追不舍,攀着他的衣袖不肯撒开。
拉扯之间,裂帛之声回旋于耳。
窗外风雨如晦,喜房内纱幔衔香缓缓垂落,拥住柳映舟的腰身。
他笼着清明,低垂的桃花眸沾染了些许酡红,映照着一张螓首蛾眉,凤目朱唇的美人面。
指腹抚过明丽的花钿,与他的朱砂痣交叠在一起,恍惚间如电流闪过,令柳映舟身躯不由得一震。
时已黄昏,一排排的宫灯串联起郡公府此起彼伏的屋檐,想要将这蛮不讲理的大雨拒之门外。
龙凤烛台哔啵燃放,似在告诉这榻上的人,良辰美景正当时。
清明不合时宜地翻了个身,她高高盘起的发髻松落一只描金细刻的宝珠金簪,一缕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像藤蔓般绕着雪白的藕臂,缓缓垂泻下来。
无人可堪挑灯续昼。
柳映舟在这摇晃的烛火中,窥见了那股黑白分明的妩媚。
他喉结微动,美人絮语倏然淹没于他的掌心,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如春点桃枝,炸响阵阵春雷。
柳映舟再也忍不住,蓦然俯下身去。
下一瞬,一把金错刀挑开清明的衣襟。似有金石坠地,浓烟缓缓扯裂了罗帐。
*
“夫人!那识玉箫老夫不是早就……”柳乾安扫了一眼面前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压了压眉,低声道:“不是早就送到东宫去了么?怎么可能还在这密室内?要是被三弟发现,咱们……”
“妾早知那柳映舟回京,定要来找这箫,怎么能让郡公爷轻易就送了出去?妾备了一个赝品,混在那一箱宝物里,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况且郡公爷只说了是一把绝世好箫,并未说是识雨箫,东宫那边……想必不会发现的。”张氏拽着柳乾安的袖子,俯身贴耳。
柳乾安万没有想到张氏偷龙转凤,忍不住拔高音调:“那真的识玉箫……”
张氏捂住柳乾安的嘴,“郡公爷低声些。”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就算他拿到了真正的识玉箫,妾也不会让他轻易出了这郡公府的大门。”
张氏冷哼了一声:“妾派出的人回来说,太子殿下召见,明远侯已在回京的路上了。不知郡公爷那战功赫赫的儿子,看见自己的新婚夫人与他人苟且,该是何种反应?”
柳乾安惊讶地看着张氏,随后恍然大悟,露出一个赞叹的神色。
*
柳映舟灼灼的眼神描绘起眼前的娥眉曼只,每描一处便与记忆中那十四岁的少女重叠在一起,只不过眼下的红妆美人,多了一分娇俏和柔美,少了一丝清冷和机敏。
柳映舟意识到自己已有了些许醉意,眼前这个人,闭目不言之时,简直和他的阿萤一模一样。
他想,此去经年,如有遇到这般完美的替身,他能否,纵容自己一回?
他重新抚上清明额间那朵如意花钿,见自己指腹中的朱砂都似有暗潮涌动,嘴角忍不住发颤,俯身在清明耳边,轻轻唤了一声:“阿萤,我能否......”
凉风吹了一遭又一遭,时而如瀑流激荡,时而又如春裁柳叶,一来一回间,清明终于有了些许意识。
她只当还在下午的那个梦里。
梦见自己被人救起,而秦嬷嬷和离云在照顾她药浴。
耳边有人一直念叨:“姑娘姓周,名唤以宁。”
“是太师之女。”
“......”
酡红的脸颊隐在氤氲水汽里,清明觉得有些不耐,红唇似血,蹙着眉否认道,“不......不是。”
她的小臂嵌在柳映舟的胸膛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手上使不出力气,如同狸奴挠痒般抵着柳映舟,以示抗拒。
柳映舟从她这一声闷哼中拉回神志。
藏在她幽深瞳孔里的他,正与她宽衣解带,银发散垂,眼眶微赤,如同一缕酒醉失意的游魂。
柳映舟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冷笑,笑自己这般失态,乘人之危便罢了,竟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他将唇线抿直,准备起身离去,衣袖却突然一紧。
柳映舟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清明。
她衣襟微敞,滚烫的手探进他的衣袂,将他扯到自己面前,然后将下巴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小声道:“怎么不脱了呀?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声音忽然软绵,令柳映舟微顿。
方才他的理智终于被拉回来一些,此刻又带着困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没有得到答复,清明有些懊恼。
她只当自己还在玉渡寺里,一不小心又惹了秦嬷嬷生气,她便不肯再帮自己褪衣裳,就让她直愣愣地泡在药桶中,再也不管了。
她鲜少示弱,然而今日的药水甚是滚烫,衣料裹束着热气和肌肤,令她十分难受。
清明面带委屈,紧咬着唇,双手执拗地抓住“秦嬷嬷”的衣袖。
唇畔隐约留有齿痕,柳映舟瞧见有血珠溢出,越发衬得那红唇潋滟无比,如朝霞晕洒,日照灵山。
他伸出食指按住清明的唇珠,认真道:“别咬,松开。”
雪松气味如潺湲溪流,迎面扑在清明莹润的脸颊上,又夹带着冰凉的触感,让清明的神志略微清醒了几分。
咦?这个嗓音有些暗哑,不像是秦嬷嬷的声音。
清明察觉到有束目光紧紧粘在她的身上,可是四周一直都是黑沉沉的,这目光似有打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松开了唇齿,因这赤条条的审视,不悦地皱了皱眉,却又很快被人抚平了。
“才不许咬唇,便要皱眉,这是什么习惯?”
那人打趣她,声音低沉暗哑。
大概就是秦嬷嬷吧?清明想,兴许今日下雪了,秦嬷嬷得了风寒之症,嗓子不太舒服也是有的。
这个药浴太过漫长,她已有些受不住了。
她凑上去,朝着那窸窣的人影浅浅呵了一气,“若我乖些,今日能否轻一些,我……我怕疼。”
柳映舟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悠悠望了一眼罗帐外,余光过处香灰布地。
案桌上袅袅升起的云雾,似有人刻意指点,穿过帘子,盘亘在罗帐中。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盘丝香,连带眼前人的青丝都混入了旖旎的气息,与他的白发纠缠在一起。
他这才领悟过来。
原来是不清醒。
柳映舟盯着清明,目光似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眉头轻轻挑起。
既有人为他编织了美梦,他为何不成全自己一回?
眼前的女子又不自觉地咬唇,柳映舟抬起手按住她的唇峰,好像要抚平凹凸不平的沙丘,在她的唇瓣上逡巡摩挲。
“这般力度,可还好么?”他道。
指腹沾了血迹,掩住了那枚小小的朱砂痣。
清明木讷地张了张口,舌尖灵动难以自持,不注意间躲开了皓齿,撞上了一指温润。
柳映舟微微一笑,拂过清明的侧脸,带着些许痒意令清明忍不住往后瑟缩。
这血珠轻轻抹开,于耳垂之畔升起一滩渔火。
他贴近她,似剪江之舟,扯裂水面清圆,荡起无数的波澜。
“嗯?”
他蛊惑她。
见她出神,鼻息拂过渔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芦荡边。
清明脸颊一红。
今日的药浴……怎的和往常不太一样?
再是巧夺天工的梨花木窗,也阻拦不了三月的料峭冷风。
雨点急坠,呼呼砸在窗棂上,砸破这似有似无的梦境。
良久,柳映舟在清明耳边叹息道:“可惜,你终究不是她。”
那把金错刀不知何时被挤到了拔步床的边沿,又在两人的叠拱中推落在地。
伴着一阵金石坠地的铿锵声,一切芜杂的思绪蓦然被抽空,笼遍周身的冷气和陌生感令清明立刻醒过神来。
柳映舟不以为意,欲要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他伸手将清明的嫁衣整理好,修长的指节勾起繁复精美的系带,慢吞吞打了一个死结。
他想,今日特意为他准备的酒和香,却是如此不中用。
然而清明却会错了意,她脑中警铃大作,双手摸到枕边的金簪,就朝着身上的人慌乱地刺去。
那人停止了动作,凝神屏息地望着她。
白皙的肌肤上顿时血迹斑斑,缓缓洇湿了素白衣衫。
清明则满脸都是警惕,蜷缩在床头,“你......是谁?”
熟悉的手法让柳映舟有片刻的失神,他无暇顾及这喷薄而出的血迹,目沉如渊,只错愕地逼近清明。
一切药物都在此时失了作用,不及他心中腾起的妄念,能够迅速控制他的理智。
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刺杀手法,难道阿萤,就在他的……眼前么?
脑海顷刻被这个念头占据,他拾起金错刀斩断他刚刚亲手系下的死结,想要将这朦胧的嫁衣撕碎,寻求那腰腹上的答案。
五年前,他身在斗兽场,与阿萤合力杀了七个对手之后,那斗兽场主却再也没有撒下过任何一个能吃的食物。
他与阿萤饿了三日,槐树皮早已被斗兽场中的人啃食干净了,阿萤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枝即将糜烂的桑果,却出现一个身强体壮的对手,一把将她拍飞了出去。
以命相拼之际,他们二人勉力才将他打晕。阿萤为救他,右腰被竹尖没入半寸之深。
没有药材,她病了整整十日,差点死在那个冷冬。后来她活过来,腰间留下一道再也祛除不了的伤痕。
女子皆看中自己的容貌,不喜身上留下印记。柳映舟撕下自己破烂的衣衫,裹了药草小心翼翼地覆住那个骇人的伤痕,眼神空洞,又仿佛回到了那么初见那日,他厌世求死的模样。
阿萤却笑着说,“没事,在我们处月部,男女都是武士,都以身上的伤疤为荣,那是战胜敌人,向雪神阿拉献祭生命的标志。”
柳映舟却是不信的,冰冷的雪山怎知何谓虔诚?
他只做自己的信徒。
柳映舟迫得更近,清明惊呼,毫无章法地反抗黑暗中的人。
簪子掉落,双手被人猛地扣住,腰间的帛带急燎扯下,复而捆住了她的双手,高高束在拔步床的雕花木栏上。
脂粉磨尽,露出掌心赫然醒目的伤口。
片片繁衣如鱼鳞脱落,龙凤烛终是燃尽了。
只剩最后一层亵衣时,柳映舟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望见满是清泪的女子。
失措,恐惧。
那双眼碧波无澜,却又映照着他无处遁形的胆怯。
万一,雪山之中真有聆听众生的神呢?
他走进赌场,却不敢打开手中的骰盅。
他希望她就是阿萤,往后余生,就让他护她一世来赎当日背信的罪孽。
可他又不希望她是她,这满身的伤痕,幽深无神的眼睛,是受了多少磋磨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柳映舟轻轻闭眼,心中冒起无限的酸涩。
远远的似有火把穿梭,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陈列于喜房外,化作山雨欲来的死寂。
顷刻房门被人恶狠狠地踹开,一道张扬的声音阻隔在二人之间。
春潮带雨,侵染了镜中花,水中月。
谢离之踩着马靴阔步行至喜榻前,眼角眉梢间跳跃着明晃晃的讽刺:“柳大人好高的兴致!本侯的洞房花烛夜,柳大人与新夫人可还觉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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