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六年,二月十二,花朝节。
天气晴朗,上京午门外,人头攒动。
“益州俞氏,藏匿南江蛊药,勾结百毒神教,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于二月十二午时三刻诛杀叛贼一百一十六人......”
“这益州俞氏,不就是明贵妃的母族?贵妃才薨逝两日,俞氏一族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啧啧……”
“听说国公夫人就出自俞氏,今早已然自戕了,尸首都被抛到了乱葬岗。”
“亲族悉数被斩,怎不见那柳世子为他母亲收尸,为他阿翁送行?”
“嘁,怕是避嫌都来不及!别看这些人端的什么清贵公子,我看呐,一上断头台,还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一辆马车停在午门三丈之外,能清楚地看见刑台上乌压压跪满了人,刽子手手起刀落,片刻之间,脚边带血的头颅堆积成山,鲜血顺着石阶流入闹市之中,百姓慌忙捂着鼻子逃窜,渐渐空出一道血路来,也正好方便了那马车上悠闲散漫的贵人,观赏这场断头戏。
“亲眼见到族人死去,这滋味如何?”那马车上衣冠楚楚,面目温和俊朗的蓝衣男子,一边掀开车帘,一边低头,黑发顺势散开,露出额角半寸细长的刀伤,虽是笑容可掬,却恍觉阴森可怖。
百姓口中温润君子柳映舟,正匍匐在他脚边,浑身血迹斑驳,手脚处皆有一条粗黑的锁链束缚住,模样脏污如同奴隶,哪还有几分清贵世子的样子。
他稍微一动,锁链便哐当作响,清脆的交击着,无意间取悦了面前那个蓝衣男子。
眸光流转,皆是明晃晃的嘲讽,烙在柳映舟新旧交横的伤口上。
他面白如纸,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断头台上苍老的背影。
蓝衣男子右手成环,轻轻叩在窗沿上,看了一眼刑台,笑意更深:“下一个,就是你阿翁了。柳兄,是否要我将马车驱得更近些?”
不等柳映舟回答,鲜血瞬间从老翁的脖颈飞泻而出,混着飞扬的泥土,似梦似幻般,溅在柳映舟的脸上。
周身毛孔似乎都被这热血烫伤,柳映舟怔住,无头尸体在他那双如火炽烈的眼眸中缓缓倒下,也抽走了他所有的耻辱和不甘。
他像尸走肉般呆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刽子手还在继续,兴奋地浇筑出一片尸山血海。
“啧,”男子故作惋惜,笑道:“可惜,没有机会了。”
柳映舟指节被攥到发白,眼中的火焰熄灭,目沉如渊。
他转过身来,眸子冷得让人背脊生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这昔日交游甚密的挚友。
那人将他的神情一丝不落地纳入眼底,心中腾起一阵报复的快意。
他们二人,终是对调了身份。
他在等他的求饶。
曾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公子,向他这个出生寒门的卑贱草民,求饶。
车外的小厮甩起手中的锁链,恭敬地问道:“枢相大人,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是否要属下,打碎他的腿骨?”
恍然间,那人仿佛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不必。”他抬起柳映舟沾满污血的下颌,笑道:“腿骨断了有什么用?一步一步折去他的傲骨才更加有趣。”
“去斗兽场。”蓝衣男子吩咐道。
“是。”
斜阳御柳,春日迟迟。
斗兽场中荒草丛生,纵横交错间分布着数十个小洞。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人从洞中爬出来,然后与另外洞口的人,相互厮杀。
有时候是为一张沾满人血的馒头,有时候是一口飘浮着苍蝇的污水。
柳映舟已被丢在此处五日。
他岿然不动,滴水未尽。
任由斗兽场中的人撕扯他的衣衫,任一双双皲裂的泥脚踩踏他的脸,然后将他踹进污秽的泥泞中。
他静静等着,等着有人能杀死他。
第七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睁眼,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在悄悄靠近他。
斗兽场中,只靠那制定规则的人施舍食物,因此吃人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即使腐烂发臭的尸体,仍旧有亡命之徒,将它们翻出来,争而啖之。
他不介意成为他人的果腹之物。
他开始隐隐期待,期待有人够给他一个痛快。
然而枯枝碎裂,随着一声激烈的惨叫,他的身上陡然被一个物什砸得生痛。
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一个少女倚在不远处的树丫上,正用腰间的短褐擦拭她手中的短刀。
她目光凛冽,脚下是一个高大而眼眶发黑的男子。
那少女朝他丢来了一根烂萝卜,并扬起下巴,恶狠狠地威胁他,“不次就去屎!”
这生涩的中原话令柳映舟蓦然动了动唇角。
听得多少威胁脏污之语,唯有这句钻入了他的血脉中,推起全身的脉搏涌动,让他有了些许活人的生气。
然而只有一瞬。
他无意中的炼丹之语,致使长姐殒命,母亲含恨自戕,更使母族覆灭。
他文人意气,致使师友反目,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生荒腔走板,于斗兽场中了结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复又闭眼,对那半截烂萝卜不以为意。
少女见他丝毫不领情,蹬脚就从树丫上跳了下来,两步跑至他的面前,用短刀勾起他瘦削的下巴。
“李想屎?”柳映舟蹙眉,不说话也不睁眼,仍旧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少女捡起他身上的萝卜,把烂块削干净,归置在柳映舟唯一一处完好的衣衫上,随即啃起手中的萝卜。
啃得满手汁水,一垂头看柳映舟唇角起了白屑,半死不活地躺着,便一股脑地将烂块塞到他嘴里。
“窝索了,不次就去屎,李听不懂吗?”那少女冷冷道。
萝卜烂了,味道有些怪异,那温热而又带着粗糙的指尖触及他的唇瓣,残留的汁夜化作一道生的溪流,缓缓注入柳映舟的心口。
他睫毛颤动,依稀见到日光渗入到了这百里荒原中,他瞧见自己皲裂的手,有青筋跳动,如山脉起伏。
接下来的日子,斗兽场主忽然来了兴致,丢下来的食物明显变多了,也比从前干净了不少,不再是腐烂的瓜果和生霉的糜饼,换成了白面馒头和生牛肉。
奴隶们争先恐后地抢夺食物,运气最好的人抢到了一个白面馒头,囫囵吞枣地将它一口吃下去,以为终于能果腹,顷刻间却七窍流血,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有毒!”
不少奴隶被莫名毒死,其余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握着手中的食物,如惊弓之鸟。
是被活活饿死,还是被毒死,没有人能轻易做出选择,也不敢拿性命去赌。
食物遍布整个荒原,尸骨却比先前还要多,一股腐烂的气息萦绕在整个斗兽场上空,即使柳映舟不刻意藏身,他只需静静躺着,便与这遍地的尸骸融入到一起。
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一直趴在暗处不争不抢的柳映舟,折下手中的烧饼就强逼着他吞下去。
柳映舟差点被噎死,可不出一会儿,一把短刀呼啦啦地飞旋过来,斩断了那双按住他后脖的手。
他趴在地上难耐地咳嗽,悚然将口中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如何也控制不住。
他冷冷地掀起眸子。
是谁这么多管闲事?
女主平翘舌不分,嗯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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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斗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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