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封号颁布后,昭阳殿内的那些太监侍女们便越发尽心尽力。一张张瓷白的脸上挂着相似的笑容,弯着黑色眉眼和血红嘴角,在陈之瑾眼里却慢慢扭曲成令她发憷的纸人模样。
那些纸人没有心。
“我不想要他们了。”陈之瑾趴在老嬷嬷的膝上,嘟囔着。老嬷嬷低头瞧她,笑眯眯的,连带着眼尾的褶子也温柔地皱起。她伸出苍老的、被松弛的皮包裹着的手,一下,一下,顺着发丝抚摸着陈之瑾的脑袋。
“皇后娘娘不在了,殿下不要他们,谁来照顾您呀?”
“我还有你呀。”
陈之瑾一骨碌爬起来,手叉着腰,歪了点头。她的双眼清澈,目光细细地落在老嬷嬷身上。嬷嬷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安静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已经老了,不能再陪伴您很久了。”
“那我自己一个人。”
“不行。”
陈之瑾愣了一下,在此之前,她从未被这样直白地拒绝过。
“……为什么?”
老嬷嬷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同年幼的公主说明宫内的勾心斗角。她多年前跟随皇后入宫,至今未曾婚配,没有子嗣,连亲戚都没有几个,这些年早把陈之瑾当成自己的孙女看待。但人终有一老,她已经预料到自己很快就会被赶出宫,最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她不后悔,只是可惜。
陈之瑾眨眨眼,她看不明白眼前的老人脸上的情绪。陈之瑾一直注视着那双明珠般的眼睛,哪怕现在蒙了灰,也依然能奇特地安抚她。而现在,那两颗明珠又泛起柔软的水光,变成了曾经记忆里的样子。
“因为嬷嬷不放心殿下你呀。”
苍老的手向前伸出,衣袖蹁跹,陈之瑾埋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但是我相信,在我离开之后,殿下您一定也可以过得很好。”
夏季的太阳落下得慢,它挂在天际线上,摇摇晃晃地不想落下去。远处的老人走得慢,一步又一步,略显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淹没在宫墙的阴影中。
步摇轻响。
“远姨!”
老人定住了。
陈之瑾难以自抑地跑了几步,她抽泣几声,终于嚎啕大哭。
柳远回头,她浅浅笑着,挥挥手,什么都没说,只在转身的片刻留下了一行即使在昏暗里也明亮的珠串。
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两名年轻女子上前,一左一右站在陈之瑾身后。她们是柳远在走之前为陈之瑾挑选的可以依赖的对象,是代替柳远继续守护她的人。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青色衣衫的女子蹲下身,轻声说着。
陈之瑾胡乱擦干眼泪,仍望着远处。她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清逸,殿下。”青衣女子回答道。
“奴婢叫浣芝哦。”旁边穿桃色衣服的女子笑眯眯地说。
“嗯。”陈之瑾随意应了一声。短短两周,她先后失去了母亲和从小陪伴身边的柳远。如果陈志想凭这个让她绝望,让她孤立无援,那他就错了。
“回去吧。”
痛楚藏在眼泪里,顺着脸颊滑落,最后深深地陷进胸口最隐秘的角落。
陈之瑾随后遣散了殿内的大部分人,只留下包括清逸和浣芝在内的十五人。她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面前跪着的人。
“如你们所见,本宫殿内只留了十五人,这儿的待遇虽说比不上皇帝,但也绝对是好的。不过话说在前头,本宫要的是你们绝对的忠诚。如果敢有一秒动了歪心思,死。”稚嫩的嗓音下达了不容忤逆的命令,“听明白了?”
“是。”
陈之瑾满意地颔首,手一挥。
“清逸和浣芝留下,其他人离开吧。”
人群作鸟兽散,清逸和浣芝仍低头跪着。陈之瑾站起来,绕着两人走了一圈。即使这两人是柳远留下的,但她还是怀着戒备之心,不是不信任柳远,只是以现在她的处境,实在容不得一个隐患。
“把你们的身世给本宫交代清楚。”
清逸率先开口:“奴婢先前是京城里的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亲戚。多亏恩人在奴婢将死之时搭救,才得以活命。恩人走之前交代奴婢,一定要照顾好公主殿下。奴婢也不奢求现在就得到殿下的信任,只愿以行动证明。”
浣芝紧接着说:“奴婢的父母皆为农民,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家里贫困,难以糊口。奴婢本来要被卖掉换钱,但母亲与恩人是同乡,母亲便拜托恩人带奴婢入宫,总好过被卖掉。奴婢无以为报,也没有别的才能,愿意以性命护殿下周全。”
两人都承着柳远的救命之恩,想必心是诚的。陈之瑾这样想着,开口道:“既如此,你二人便作为贴身侍女跟着本宫。若殿内其他人有些什么不妥,不许包庇,即刻上报给我。”
“奴婢明白。”
陈之瑾点点头,叫二人起身,片刻后又问:“可会识字?”
浣芝摇头,清逸则答道:“略知一二。”
“远姨先前教导本宫识字的东西还在,没记错是在书柜第二层中间,浣芝去取来看。清逸……”
话还没说完,屋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敲门声。
“殿下,皇帝陛下身边的太监来了。”
陈之瑾皱眉,不明白陈志身边的人来做什么。她调整了一下心情,说:“把人带去前厅。”
“是。”
脚步声渐远,陈之瑾回头,接上刚刚的话:“清逸跟着本宫去前厅。”
府邸里点上了灯,下人们安静的做着手里的活儿,见陈之瑾来了,便低声唤一声“殿下”。很快,方才通报那人便带着太监进来了。那太监细眼细眉,脸上带笑,像是随时在算计什么一样,瞧着让人不快。太监弓腰,撅着屁股,朝陈之瑾行了一礼,然后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唱戏一样说:“奴才罗疆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
罗疆站起身,仍然笑眯眯的。他想离陈之瑾近一点,但刚迈出一步,就被站在前面的清逸拦住。那太监的脸黑了一瞬,嘴上没说什么,看向清逸的眼底却流露一丝不满。罗疆抬头,又笑呵呵的:“殿下的人挺有主见啊。”
陈之瑾冷冷地说:“不劳公公费心。人,本宫自会管教。”
罗疆没想到陈之瑾态度这么硬。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顶了,他心里头冒火,但面上不变,只用有些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陛下请沈太傅教您书呢,明日就开始。”
“知道了。”
……没了?
屋内没一个人动。罗疆站在那儿,眼前三个面瘫一样的人用没什么温度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脸上的假笑都要绷不住了。罗疆暗自咬牙,他贵为皇帝身边的太监,可从没被人这样怠慢过,今天却在这儿两次碰壁。那太监抱着拂尘,装模作样地躬身:“奴才告退。”
陈之瑾看他迈着滑稽的步子离开,不禁陷入沉思:哪怕她还小,但也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除掉了柳甄青,却留着她,给封号、赏赐,又请太傅教书。
陈志到底想干什么?
沈太傅沈邱衡,年纪不过而立,却已是皇帝特封的太傅,留他在宫内让他教导那些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宗族内都传沈邱衡很得皇帝喜爱,甚至在宫内还专门为他建了留宿的地方。不过这沈太傅也是怪,虽说要在宫内教书,但时间不过一个上午,他却在结束之后还待在宫内不回去,一直留到天黑才出宫回沈府。
“殿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浣芝说着。
“好。”她想不出原因。
夜很黑,屋内的烛火被吹灭,陈之瑾躺在床上,体会到了刺骨的迷茫和无助。
天亮得早,清逸和浣芝服侍陈之瑾更衣、洗漱、用膳。在梳妆时,陈之瑾挡住了浣芝为她戴花簪的手。
“沈氏一族向来节俭,着装往简朴上靠,这东西就不必了。”
“是。”浣芝垂眼应着,将此记在心里。
临出门时,浣芝递上把纸伞来。她弯着眼睛笑,说:“太阳大,殿下把伞带上吧。”
陈之瑾愣了一瞬,移开眼,伸手接过伞。
“嗯。”
清逸拿过伞,先一步站在门外撑起伞等着。陈之瑾跨出门,伞倾斜着,随着两人走动轻轻起伏。两人走了几步,陈之瑾回头,看到浣芝还站在门内。她瞧见陈之瑾回头,便高兴地挥起手。陈之瑾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再一想,很久之前柳甄青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柳远也是这样站在门后看着她们走远的。
或许,是一样的吧。
沈邱衡的院子有些偏僻,两人来到门口,等书童前去通告之后才随他进去。这院里满是不知名的花草,风一吹,那淡淡的花香就溢满了整个院子。院子的角落里还长了一棵参天大树,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洒在地上,点出些许光斑。
书童敲敲门框,“先生,公主陛下来了。”
门内背对着他们提笔写字的白衣男人手下的笔未停,他一转手腕,待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搁笔起身。沈邱衡气质儒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殿下来了,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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