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明日见!”
书院内的老树上素裹的雪,那口孤井在苍茫的雪景中显得更加幽深。教书先生半侧身子在屋中,半侧在院内,目送着他的学生离去。
“菜花姑娘,今夜就住我家吧!”谢元二号道。
他很活泼,一号谢元与其相较俨然是死板书生样。
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携着包裹走出课室,雪层很厚,木偶的四肢又十分短小,在雪地里走得费劲。几人衣着单薄,从屋内出来不禁瑟瑟发抖,时不时木胳膊木腿会冻得脱落,只得拾起自己接回去。
谢元二号道:“书院到我家有些远,估摸着要两个时辰,还得过条河,不过这天估摸着也结冰了。”
方从常年在连花县做招魂生意,只知道过了条河就是隔壁县,并不关心有个什么书院。
雪下个不停,路上偶尔能遇到县民,他们不是木偶,而是正常人的模样,越到后头就只剩几盏孤零零的灯在雪夜中燃着。
目之所及的屋顶都被雪覆盖了。方从抬脚一深一浅踏在雪中,虽然她身量并不算矮,但变成木偶后腿却比其他人都短得多。雪掩了大半个膝盖,前脚向前走,后脚却没跟上,身体便往一旁倾斜。
快跌倒时本能地拽了身边木偶的衣角,松软的雪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旁边那位也被她摔得啃了一大口雪。
她和将升倒在雪中四目相对。
由于都是木偶的模样,方从这时没反应过来将升是自己长辈这个事实,只是觉得这只木偶半边脸埋在雪中的样子可爱至极。
她赶忙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不忘记去搀扶被自己拽倒的将升:“对不起啊。”
她向将升伸出手。
面前的木偶人像是摔愣了,没想太多就搭上她的手,从雪中站起身。
满身是雪的木偶起身,衣袍还被树枝扯破了一道口子。方从见他半张脸都沾了白雪,忍不住伸手扫落。
将升:“你……”
直到她留意到将升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上。
方从的笑容凝固了——她在干什么!
她简直是为老不尊!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啊!!!
“咳咳。”池初和钱如雨假咳了两声,匆忙从两人之间穿行而过,路过方从时,钱如雨在她耳畔轻声道:“虽然师叔年纪大了些,但我们也不反对。”
“没扫干净。”将升低头看她。
方从有些意外,此人要么不吭声做哑巴,要么一开口就……极其不要脸!
池初和钱如雨各支走了一个谢元,走在前头,刻意给两人留下了相处空间。
其他木偶的眼神都是木讷的,但是将升的木偶似乎着墨时参杂了金粉一般,有不易察觉的眸光。变成木偶的眼睛都如此有神,可见原本的模样……
狡诈!方从立马甩掉自己对木偶将升的幻想,在心中赏了他“狡诈”一词。
她不情愿地踮起脚,扫去了将升脸上零星的白雪,只不过没有抬头与他相视。
始终觉得将升的目光在注视她,木头脸有点发烫。
“走吧。”将升道。
方从留意到木偶嘴角一抹斜弧笑意。
将升很可恶,但是木偶真的很可爱啊。
“你们不觉得先生课上讲的东西无趣至极么?”二号谢元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池初大为赞同:“何止是无趣,尽讲些不沾实际的东西。”
方从连连称是,却注意到谢元一号黑漆漆的瞳孔转向谢元二号,眉目阴郁,唯独那条唇线轻轻弯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后他的瞳孔又骤然缩小,如同受到惊吓一般盯着来时的那条路。
方从慕然回头,身后除了一片漆黑外别无其他,书院早已消失在茫茫雪海中,她看不懂谢元一号方才的反常之举。
钱如雨道:“那你们为何还来上学?”
谢元一号言语中透着执着:“功名乃我一生所求。”
谢元二号却愤愤道:“被我阿爹逼的,他穷怕了,想依着我来求得荣华富贵。
众人:“……”
雪越下越大,穿行过积雪的村道,一行人终于走到河岸边,朦胧的灯火在对岸轻晃。
方从试着用力踩踏河面,冰层很厚,足已供人行走。
身后被注视感又再次出现,方从猛然回头。
昏暗的雪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人影,似乎跟随许久,宽大的竹笠帽下是清晰五官与肌肤纹理。他缓缓开口:“不要过河,不要回家,明日不要来学堂。”
语调平直没有警示之意,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方从问。
戴着斗笠的人没有答她,他的身形重新没入了黑暗中,嘶哑着不断重复这句话。
“不要过河,不要回家,明日不要来学堂……”
虽然没看得太清,但方从觉得此人的五官轮廓似曾相识。
她脑中浮现出那日谢元父亲带来的遗像——遗像中的谢元目光茫然,一副文弱的书生模样。
“谢元!”她独自喃喃,却掩盖不住震惊。
池初和钱如雨齐声:“怎么又来一个谢元?”
两位木偶谢元无声地望着他们。
他们此时却同声道:“过了这条河,就到家啦。”
友善的语气间却透着胁迫感。
方从看着对岸踌躇不前,此时两位谢元要带他们回家,却又有一位谢元阻拦。她没疯哈哈!
将升轻轻拍了拍她的木偶脑袋,沉声道:“幻境大多都是由亡魂的恐惧、怨恨形成的,所以越是不让去做,越是破解口,知道了么?”
好为人师,方从心道,尤其是后面那句“知道了么”。不过想想他起码是祖师爷的堂弟,是自己师叔,点拨几句倒也没错。
但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于是她端着一副“不用你教”的脸色,平稳地踩在了冰面上。
木偶的腿脚在冰层上有些打滑。
湖面上笼罩着薄雾,雪花簌簌,天穹呈现出晦暗的灰。
“方从——师叔——钱如雨——我看不见你们了!”
是池初的声音,听起来离得不远,但朝那个方位走始终摸不到他人。
池初、钱如雨的声音在浓雾中此起彼伏,能辨得出方位,但无论怎么走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将升始终在她身边,
离湖心越近雾越浓,方才还隐见隔岸的灯火,如今就只剩几点晕染的光斑。
方从: “这是谢元的障。”
她曾经在祖师爷手书中看过,亡魂为了阻碍外人进入内心恐惧之处,会在幻境中形成“魂障”。方从当时觉得祖师爷取的“魂障”二字太难听,用浓墨将“魂”一字划去。
将升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抓过她的手腕,迈步就走,“先往前走,雾散了就没事了。”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是拽着她走。
方从觉得自己的胳膊要被他扯下来了。
“可是池初他们……”
“跟着我。”将升很是固执的抓着她,语气就像结霜一样冰冷。
跟着我。
方从的心似乎被敲了一下,不禁抬头望他。只见眼前人不再是只木偶,墨色衣袍随着步伐在冰层之上摆动,衣袂染上星星点点的白雪,他的眉目隐在斗篷的阴影中,眉锋冷冽,鼻骨挺拔。
方从一时怔愣。
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前带她入地府的那个人,也知道此时面前的黑衣人是将升的面容。
可她当即的反应不是问“往生门前的那人是不是你”或者“我们是不是见过”此类的话,而是道:“你那时去哪儿了?”
将升俯下身靠近她,方从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他在垂眸注视着自己:“我也在找你。”
望着面前人深沉的眼眸,极具蛊惑性的话语,方从朝前迈了两步,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她柔情似水的看着将升,作势搂住他的腰,盈盈一笑。
然后挥手就往将升脑门贴了张现形符。
那张好看的脸消失了,转而变回一张布满木纹的脸。
“方从你做什么?”木偶将升疑惑道,试图将方从拉到自己怀中。
方从笑了笑:“都这样了真能装。”
她指了指木偶的完整的衣袍,而实际刚刚将升摔在雪中衣袍已经被树枝划破。
木偶闻言,发出咯咯的笑声,劣质颜料绘制的五官化成了水,从脸上流淌下来。
一张脸上纵横着五彩斑斓颜料的木头脸朝她扑来!
方从瞬时取了腰间的匕首朝将升刺去,匕首轻轻在他头上削了一片木屑下来,毫无杀伤力。
她垂眸看了手中的匕首。
“……奶奶的!连匕首都变成木的!”
她只能顺势滑向“将升”,抬起不大灵活的腿,飞扫向他的肩头 。
冰面湿滑,假将升被她踢飞后还在冰层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消失在雾中。
“魂障”竟然从她回忆和现实中七拼八凑了一出美男计。方从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账,耳边又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咚咚。”
“咚咚。”
她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冰层。
她看着幽深如镜的冰面,晃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底层水波的晃动,那玩意儿翻了面,冰层瞬时一片白。
一张,不!许多张!
冰层底下成片的木偶脸,睁着浓黑的瞳孔,露出森白的牙齿,笑着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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