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口脂,沾在公冶晏手上,在唇上时不觉,沾到手上,陡然刺眼起来,宛若流动的鲜血。
他们都注意到了。
这艳丽的颜色,无声在两人之间划出条沟壑,他们不约而同垂眸,眼中悸动不觉淡去,只剩下漆黑的平静。
公冶晏松开手,郗元坐正,两人微微侧身,背对彼此,整理衣服,公冶晏在黑色的衣袖上,擦掉口脂。
“我去见父亲。”公冶晏交代两句,便离开了屋子。
他这一去,屋中只剩下郗元一人,铜镜光滑,郗元对镜,补好唇上空缺,一个人坐在屋中,世界陡然变得安静下去。
无人之时,往事纷至沓来,她想起了许多事情,心情倏而压抑起来。
傍晚时分,又下起雨来,细雨霏霏,天地寂静,唯闻风声微微,吹过竹林之间,郗元不喜欢天黑,也不喜欢下雨。
天一黑,就容易做噩梦。
她总梦见自己被追杀。
密林幽禁无边,辨不清方向,身后马蹄声急促,越来越近,她想要逃脱,双腿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后的人追上来。
先帝的脸,逐渐逼近,靠近之后,心中的抗拒似乎在慢慢消失。
他朝她伸手,“伯黎。”
郗元摇头,却不自觉伸出手,手伸出去,在即将碰到先帝指尖时,和他失之交臂。先帝的脸,又离她远去,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四处寻找,却毫无踪迹。
“陛下抛弃妾了吗?”她不甘的质问。
“即便身为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先帝的声音虚弱而无奈。
郗元一时沉默。
废后不成,先帝曾私召郗司徒入宫,想托以幼主。
幼主年幼,权柄终归要交给别人,大将军维护皇后,令他十分不满,想要更换辅政大臣。
既然是交给他人,给郗元与外戚郗氏,和给大将军、太傅,没什么不同。宗室、大臣、外戚,先帝要做出选择。
司徒是郗元的祖父,先帝认为他一定会支持郗元,只要能让这个国家继续运转,外戚执政也未尝不可。
但郗司徒,拒绝了。
文帝颁下不许外戚干政的旨意,先帝执意要启用郗氏,大臣们必将以此反对,眼下,先帝的身体已经很难支撑他更换朝局。
郗司徒若是接受,必将面临血雨腥风,他老了,没几日能活,未必能够经得起这些狂风大浪,一旦输了,郗氏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孰轻孰重,郗司徒知道。
先帝和郗元的家人都抛弃她了。
“朕对不起你,国家是朕的国家,天下万民,都是朕的子民,朕不能让他们,因为朕的决定,而陷入水深火热。”
脸上忽然泛起阵痒意,郗元抬手,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抬袖擦拭,泪水却越来越多。
她感到委屈、愤懑,热泪沿着面颊滚落。
“妾什么都没有做过,陛下因为先帝,迁怒先帝所赐的皇后,想要废后另立。皇后因为陛下冷待,怨怼于妾,要效仿吕后。是陛下将妾带进这深宫,将妾置于这万劫不复之地。”
做了别人爱恨的棋子,还要为此付出性命,她感到绝望,又不甘心。
可是先帝也没有办法了,生命和权柄,都在渐渐离他远去,他所能做的,就是像让别人接受命运一样,接受自己的命运。
“伯黎,对不起。”
强烈的恨意席卷,越憎恨,心中无力感越强,魏太后还是太后,她的报复,仅仅只能让她迁居别宫。
她还没有体会到自己的恐惧。
这不够。根本不够。
郗元深陷痛苦,不能自拔,全然没注意到归来的公冶晏,等她发现,公冶晏已经走到了眼前。
她仓惶背过身,擦拭掉泪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见郗元流泪,公冶晏一时也有些无措,闻声问道:“怎么了?”
“无碍。”郗元一张口,发现自己声音也变得颤抖。
公冶晏:“.....”
他在郗元身边坐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目光落到她脸上,“说谎之前,还是要照下铜镜。”
提到铜镜,郗元恍然想起,自己今日敷了较厚的粉,泪水一冲,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她已经,挣开公冶晏的手,仓惶到了案前,抓起铜镜。
果不其然,她的妆容已经彻底花了,胭脂的红,和白色细粉混合在一起,被衣袖抹开,整张脸上,色彩斑驳。
“来人!”
郗元拔下头上的簪珥,繁琐的饰物,总让她觉得不自在,摘下之后,才觉轻便。侍女端来铜盆,就着盆中热水,她洗去脸上脂粉。
公冶晏不语,只是坐在榻上,静静望着郗元的背影,郗元敏锐觉察到身后这道不加掩饰的打量视线,凑近铜镜,公冶晏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也觉察到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收回目光。
郗元擦干净脸,脱去被脂粉染脏的外衣,回到窗边,公冶晏伸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注意到郗元神情有些恍惚,询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了,是谁给了你委屈受吗?是魏太后?还是别人?”
郗元摇头,“不是,是想到了一些伤心的事情?”
公冶晏垂眸,脸色有些阴沉,“哦?什么事,这么伤心?是有人死了吗?”
郗元没听出来他怀中深意,答道:“是。”
公冶晏抿唇,片刻,冷冷吐出一个字,“谁?”
“先帝。”
这个答案,显然在公冶晏意料之外,但他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因此更加阴沉,“哦?”
压抑的情绪,积在心头,郗元还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全然没注意到公冶晏的神情变化。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郗元不想再提,她叹口气,正欲终结这个话题之际,一抬头。公冶晏阴沉的面容却映入眼帘。
他正盯着自己,目光十分不悦。
郗元后知后觉,或许在一个男人面前,自己不应该提起另一个男人,更不该为他流泪。
尤其公冶晏不是个很大度的男人。
她的心一时悬了起来,呼吸也为之沉重。
郗元望着公冶晏的眼睛,辩解道:“先帝,是个圣明的君主,却不是个很好的夫婿。”
公冶晏冷冷挪开视线,“哦?此话怎讲?”
郗元朝前,靠进公冶晏怀中,公冶晏略微迟疑,抬手揽住她的腰。
“你是思念先帝吗?”
郗元凝视窗外雨幕,屋檐落下连绵雨珠,恍惚间,“不是,我并不思念先帝。是下雨的天气,让我想起了先帝。”
“为什么下雨会让你想起先帝?”公冶晏不解。
郗元的思绪拉远。
阴雨天,对于先帝而言,是无法醒来的梦魇。
数年前一个阴雨天,先帝的生母,被幽禁的悼皇后不甘被文帝废黜,与幼子成王起兵。
悼皇后不想做废后,成王意图染指储位,母子二人联合,纠集禁军,一路杀到了先帝寝宫之前。
那一天,大雨磅礴,雷声阵阵,黑夜遮盖皇室亲族之间的血腥厮杀。
先帝的父亲杀死了他的母亲,他则趁着混乱,杀了他的两个弟弟,同母的成王,异母的平王。
他提着弟弟们的人头,丢到文帝面前。
先帝的储君之位彻底稳固,因为再无人能够与他争夺,弟弟们,都已经死了。文帝在这场混乱中负伤,缠绵病榻,没过多久便驾崩。
文帝死时,天空也下着雨。
郗元的口气平淡,“因为每到下雨,先帝的病情就会加重,我侍奉在先帝身边,见他被病痛折磨,最终也在一个雨夜,撒手人寰。”
“先帝死后,魏太后因为嫉妒我,想让我为先帝殉葬,白绫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很害怕。一下雨,我就会想起那一天。”
往事历历在目,先帝方才咽气,魏太后就想要杀了她,若非大将军阻拦,只怕那白绫就要勒断她的脖子。她没死,亲人却因她而死。
“我不想死,我是被先帝抢进宫的,我不想进宫,也不想做妃嫔。先帝死前,已经答应我,放我回家。”
说着,郗元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呼吸也逐渐急促,“我总是做噩梦,梦里场景变化,我又回到深宫,被发跣足,踉跄走在冰冷的宫道,我不停往前跑,想要活下去.....”
滚烫的泪水沿着郗元面颊流落,“我似乎跑不出去了。”
“直到梦醒了,恐惧才消散。”
郗元害怕闭上眼睛,必须要睁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方能安宁,她抬起头,婆娑泪眼中,目光倔强。
“我就是在报复魏太后,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只是让她迁居别宫,算什么狠毒,不算的。”
公冶晏凝视郗元的眼睛,忽而问道:“你是因为魏太后的事情,感到愧疚?”
“不,我不愧疚。”郗元别过头去。
公冶晏笑了下,抬手擦掉她脸边泪痕,“好了,是先帝不喜欢她,又不是你刻意构陷,你没必要为此感到愧疚。”
摘掉簪珥后,郗元高鬓略垂,鬓边两缕垂发毛糙,因为下雨,屋中光线晦暗,下人们点亮灯火,橘黄色烛火下,素纱衣单薄,朦胧女子轮廓。
公冶晏伸手,抚上郗元的脸颊,“好了,别哭了。父亲也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郗元抬眸,“真的吗?”
“嗯。”
郗元依偎进公冶晏怀中,公冶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怀中扶起。
四目相对,公冶晏的脸越靠越近,一段时间接触,两人逐渐熟络,郗元自然知道公冶晏要做什么,也朝前凑去。
唇齿交融,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
就在气氛逐渐升温之际,公冶晏忽然问道:“你只梦见过先帝吗?”
郗元一愣,谨慎考量下,还是如实道:“不是。”
公冶晏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哦?”
见对方一副等着自己说下去的模样,郗元便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夫君是有话想问我吗?”
“没有。”公冶晏又吻了下去,郗元伸手,推开他,望着他的眼睛,“夫君若是不问,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夫妇之间,还是坦诚为上。夫君觉得呢?”
坦诚?
公冶晏蹙眉,眯着眼睛认真看了郗元一眼,“你知道夏侯熙为什么要劫持你吗?”
“想用我换他的母亲,德阳乡君。”
公冶晏抿唇,“你真是这么想的,没有别的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呢?”郗元反问道,“夏侯氏的覆灭,有郗氏助力,除了恐惧,我还能想什么?”
公冶晏沉默半晌,掐住她下巴,“夏侯七郎名满帝都,夫人在家之时,是否也有所耳闻。你不愿意入宫,做天子的妃嫔,可是想嫁别的什么人?”
郗元心中一紧,坐了起来。
“夫君也说,夏侯七郎名满帝都,这样的男子,难道不值得我心生爱慕吗?”
她的反问,声声掷地。
公冶晏眼皮猛然一抬,不可置信望向郗元,她就这么直白的,将真相和盘托出。
郗元幽怨的瞪了一眼公冶晏,“夫君真是莫名其妙,那夏侯七郎何许人也,满帝都多少女郎爱慕,争先恐后想要嫁给他,哪里轮得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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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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