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上。
为打破车上尴尬的氛围,林敦钰率先开口道:“我看出来了,姐夫,你是为了听我姐在林家的故事才和我一起的吧。”
唐栀没料到他还有这样的观察力,也不愿再刻意隐瞒什么,点头道:“嗯。”
“我呢,平常也就在林府里装疯卖傻,在外人前摆摆少爷架势。你是我姐夫,想问什么,尽情问吧。”
“我很好奇,你姐在林家,过得怎样。”以至于让她建立起那样的铜墙铁壁。
林敦钰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随后缓缓将那口气吐出,回答道:
“不好,很不好。”
这一刻,唐栀确实惊叹于他的坦诚。
“其实林二娘在的时候,也没那么不好。爹从没有那么宠爱过一个侧夫人,这让我娘着急的很,天天跑到我和林珑面前,说林二娘和林梨有多么坏,说她们会怎样分走爹对我们的关心。小时候我是对我娘的话深信不疑的,对林二娘子和梨姐姐的态度是恶劣到了极点,林二娘在我被我娘吊在树上抽完自己躲侧院哭的时候,是她递来一碗热粥,背后梨姐姐跟在后边,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不知为何忍不住将不满全都迁怒到她们身上,将那碗热粥直接推到林二娘身上,还大声骂她们都是坏东西,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她俩害的。我以为她们也会像我讨厌她们那般讨厌我,结果第二天,梨姐姐不计前嫌,给我送来了一盘糖糕。我边哭边吃,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以德报怨。梨姐姐笑笑,说她也不知道,但林二娘说‘要对处于困难中的人施以援手’,所以她就听了。
“那叠糖糕,是我在世上吃过最甜的东西了。之后,我再也不讨厌她们了。偶尔遇到梨姐姐,也会趁我娘不注意,和她打声招呼了。
“后来,我有天去侧院捡我的竹蜻蜓时发现,我娘一个人偷偷跑到林二娘房里,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我躲在树后边,看她鬼鬼祟祟地拿着一张纸,得意地塞到袖子里,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
“没过多久,大概也就是到晚上,我就听别人告诉我林二娘子死了;娘和我说,是林二娘子偷人被发现了,爹只是略施惩戒,打了她几板子,没想到她那么不抗揍,一下子就死了。”
唐栀的瞳孔放大,双手攥得死死的——林家对外一直说,林二夫人是得了风寒病死的。
“听到这事后,我立马想起我小时候与同窗去郊游时,带了一只土狗回家,叫他小黄。小黄可聪明了,叫他坐下就立马坐下,转圈就立马转圈,真听得懂人说话那样。那一段时间,我和他形影不离,耽误了课业。我娘罚我去祠堂跪。跪完总算能回房间时,小黄不见了。娘和我说小黄是自己跑走的,我不信,小黄和我平常感情好到都在一个床上睡,怎么可能会离家出走。我翻遍了整个院子,最终在侧院外的垃圾堆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小黄。那一条条抽痕,明显就是人为的。
“我抱着小黄,他慢慢在我怀里彻底冷下去。我抱着没了气息的小黄,去找我娘,我娘一开始是装得惊讶万分、关切无比的样子,说‘哎呀,小黄这是怎么了’,在发现我一点不为所动后,便知道事情败露,开始振振有词地说‘哎呀,我只是看他偷吃了饭厅里的饭菜,略微抽了他两鞭子而已,没想到他这么短命,这么轻轻碰两下就死了’。”
说到这,林敦钰哽咽了起来,眼眶也红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再次提起时,自己仍未释怀。
唐栀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道:“若是你不想说下去也没关系的。”
“小事。”随即一把抹掉眼角的泪,继续讲起了故事......
林敦钰在寒风中抱着冰冷的小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失去了哭喊的力气,只淡淡地反驳道:“我不是傻子,你别骗我。”
林夫人见自己的惯用话术不奏效了,立马气急败坏地说: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难道还能害你不成?你看你成天和狗玩,还有没有一点少爷的样子了!你那课业偷了多少懒,你当我眼瞎吗!要不是我出手,你天天和狗玩,还不就真成废物了!本来你就没别人有天资,人家赵大人的儿子和你一样大,都考到京里的学堂去了——要是你再用功些,说不定你也能考到京里去,你爹也愿意带我们到京城安家了!可你看你现在这点出息,为了一条狗,像死了娘一样,你娘我不就在这吗?你不知道你娘小时候没爹没娘是过得有多惨,现在你有这样的生活了你竟然还不知道感恩,反倒怪起我了?”
此番话,林夫人不但是不打自招,还道出了她这些年使出浑身解数来培养林敦钰的缘由。
林敦钰站在寒风里,止不住地发抖。此时,他的耳边嗡嗡的,浑身发软,在晕倒过去的前一刻,心里还在念着:
小黄小黄,来世你不要认我做你的主人了。
或许我真是像我娘口中那样,是个无能的废物。
林敦钰醒来时,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默默抽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自此,他便以自毁的方式对抗着母亲。
在潜意识的作用下,他不断印证着母亲的话,从一个只是有些平庸的小少爷,变成了一个暴饮暴食、好吃懒做、爱打退堂鼓的废柴少爷。
-
“所以那一次,其实我知道,是娘害死的林二娘。但因为我没有实际的证据,我不敢和爹说,更不敢和梨姐姐说,只怕说出来会徒增她的伤心。林二娘走后,梨姐姐将自己关在侧院里好久好久,下次再在家里宴会见到她时,她变得对谁都冷冰冰了。”
在林敦钰讲述当年遭遇的过程中,唐栀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莫大的悲哀——当初,在沈娘走后,是林梨陪着自己排忧解闷;而自己却在林梨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不能及时陪在她身边。不知,在林二娘子走后,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独自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的呢。
从情绪中抽身后的林敦钰见唐栀垂头丧气的模样,也有样学样,拍了拍他的肩:
“姐夫,我承认,当初是我懦弱,但你看我这废物模样,我也实在替梨姐姐做不了什么;我看你前途无量,人也端正,我以后拿你当亲哥看,你之后,就替我对我姐姐好吧。”
唐栀抬起头,紧蹙眉头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首先你不是废物,比起做纨绔,你水平还比我差远了;其次,我认为你和你姐的关系还有修补的余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算没有你,我将来也会让你姐过得比在林家千倍万倍好。”
林敦钰咧开嘴笑道:“好,那你可别骗人,不然我肯定得替我梨姐姐收拾你。”
唐栀也笑起来:“我可不给你这个机会。”
*
此时已是黄昏。
在距离下一个客栈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林家的马夫张大狗看到前方树林旁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往路中央爬动,他起初料想可能是个受伤的野狼之类的。但当马车开近时,才发现那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且离道路中间越来越近。若是不刹车,可能会从此人身上碾过去。张大狗见状,立马勒住了马。
这时车厢内的唐栀与林敦钰正相谈甚欢,而马车的骤停使惯性较大的林敦钰直接扑到了地上。还没等唐栀伸出手去扶,林敦钰就骂骂咧咧地喊道:“张大狗,你在整什么名堂!”
张大狗赶忙回应道:“少爷们,你们快看,路中间有个人在爬。”
将林敦钰扶起来后,唐栀探出头看向路中央——
还真是有个人在爬!
那人看着是个十六七岁的书生,头发披散,侧脸看着有几分白净,白色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只用上肢挪动整个身体。若是光线再昏暗些,估计会被人当成是路上的孤魂野鬼。看到马车停下后,此人立马呼喊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来人救救我啊——”
林敦钰见状,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地喊道:
“挡道是吧,看小爷我一脚给你踹开——”说着就要往车下走。
那书生赶紧往回爬,然后大叫:“少爷饶命啊——”
唐栀跟在林敦钰后边下了马车,问道:“小友,你这是怎么了?”
林敦钰抢先回答:“肯定是来讹人的,这种人小爷我见过不少了!”,随即拍拍唐栀的肩,“姐夫,你可别被他无辜的样子蒙骗了!”
“不不不,我不是讹人的,我是去沂城考试的,结果半路马车被劫了,我被那群蒙面的土匪一脚踹到车下,然后双腿就动弹不得了,只能爬到草丛里等人来救了。”那灰头土脸的书生暂时停止了爬行,连忙解释道。
“小友,那你不妨说说你是从哪来,家住何处,家中有何许人等,在哪个学堂上过学?”唐栀看向他那对慌乱中带有几丝清澈的眼睛,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从西南边的姑爷屯来,家住溪山谷底下的矿村,家里有我娘、我爹、我奶奶、我爷爷、我姐姐、我妹妹、我小姨、我大舅、我......”
唐栀听着这无休无尽的“报菜名”,连忙打断道:
“好了好了这点可以跳过,你是从哪个学堂来?”
“山阴学堂。”
二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山阴学堂可谓是全大昌最好的学堂,历史悠久,落址神秘,比林敦钰所在南墨学堂还要厉害得多的学堂,如今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大官出自山阴学堂的少说都有三分之一。要想进这个学堂,单是天资聪颖、当权得势都不够,必须得二者兼得才能找到入学的途径。据说当今圣上幼年时,也被先皇送到山阴学堂念过书。
林敦钰凑到唐栀耳边,嘴角颤抖地说:“西南、矿村、山阴学堂......这位难道是传闻中,掌管西南矿脉的孔家的次子——神童孔贞?”
看上去深受“鸡娃”毒害的林敦钰对神童之类的嗅觉尤其敏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