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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书生看着面前一边死死盯着他,一边交头接耳的二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只好赶紧拖着两条没了直觉的腿向路边的草丛匍匐前进,活像一条雨后土里冒出来的泥鳅。
唐栀皱着眉头,试探性地问道:
“你是……孔贞?”
那爬行的身影停了下来,惊喜地扭头问道:
“诶,你们,认识我?”
唐栀回答道:
“啊,那个,你其实挺出名的。”
林敦钰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和他娘有着一样的敏锐嗅觉——这孔家的人,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啊。
他急速反应道:“快,张大狗,还有那个,王二,赶紧把人孔公子给抬到车厢里去。”
落魄的孔贞被二位大汉架着,咧着嘴说:
“哎呀,你们人真是太好了。”
张大狗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地抬着孔贞瘦小的身躯,一边困惑地问道:
“少爷,那把这位公子摆哪里呢?”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陷入了思考之中。
林家的这个车厢虽温暖舒适,但因为道路规定,其实容量与王二拉着的那个相差无几。而因林敦钰的身量,他一个人就要占一条座,实在挤不下三个人。
无奈之下,只好将瘫着的孔贞塞到了林梨租的那个车厢内,并且唐栀自愿提出看护,这人员安排也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
启程后,唐栀出于好奇,按耐不住地端详起这位因在路上“蠕动”太久,一上车就累到睡着的传奇少年孔贞。
他虽身着白衣,款式简单,看着素净,但面料用的却是上好的天蚕丝,刚在泥土路面剐蹭这么久也没对这衣服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就连当初鼎盛时期的唐府里也没几件,抄家时还全被官府的人收走了。
看着眼前这面料如此丝滑,质感如此高级,穿着普通布衣的唐栀再次感慨起当年的自己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光顾着和各种老头对着干了,而没能好好珍惜那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连抄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挑点贵的藏一藏。
而此时的林敦钰正惬意地侧躺在他的车厢内,对于他姐夫又在“悲秋伤春”的事全然不知,撇着嘴嘀咕道:
“没看出来我这姐夫,还挺懂人情世故的嘛。”
*
今日天气正好,万里无云,微风阵阵。
林梨难得没有赖床,早早地醒了,伸了个懒腰,不知道今日给自己安排些什么活动才好。唐栀走后,她虽失去了一位勤奋好学的弟子,但收获了满满的空暇时光。
每天不是散步、读书,就是在厨房尝试些新料理。虽说当时成婚之时,和唐栀约法三章中有一条“出去玩”,但大昌的已婚妇女单独在大街上行走确实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再者说,自己并没有习惯林家嫡女“林珑”的身份,若是在街上遇到常到林府走动的人估计不出三秒就露馅。
转念一想,按照大昌的习俗,女子出嫁一百天内必须回一趟娘家,而这一百天似乎也快到了。于是便穿上自己压箱底的绣有梨花的淡绿色衣裳,再让点儿好好装点了下自己。
此刻,唐府的梨花阁内,点儿正在给林梨梳头,铜镜中映照出林梨娇美的面庞。点儿咬咬下嘴唇,满眼好奇地问道:
“小姐,迎春会就要到了,你可有什么安排?”
林梨浅笑道:“怎么,又想去吃好吃的啦?”
“嘿嘿,被你发现了。我想吃芝麻糕,炸糖糕,还有花生圆子!平常也不是没得吃,但只有在迎春会吃,才觉得这些格外好吃。”
点儿边说边熟练地挽起林梨柔顺乌黑的头发。
林梨两只手端放在大腿上,嘴角扬起明媚的弧度:
“那我等会,让张姨好好筹备一下。”
点儿看着镜子里小姐的笑颜,发现她自从来了唐府后,笑得是越来越多了。不过,唐公子走后,小姐倒是闲下来不少,她不禁问道:
“那唐公子呢,会不会回来过迎春会?”
“那家伙,肯定是赶不回来了。”
点儿娴熟地将发饰都一一插好。林梨站起身,原地转着圈圈,给点儿观赏她今日劳动成果。
点儿捂住嘴,连连感慨:
“哇,小姐你真是太美啦,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颦什么颜来着……反正就是和画里的美人一样!今日回林家,肯定能把他们的狗眼闪瞎。”
虽说自己对林府这个破地方提不起什么兴致,但能回林府蹭顿饭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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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车上下来,林梨抬头望着眼前那块老旧的林府牌匾,一时万千思绪涌入心头。
娘亲在时,这块牌匾代表的是她的家。
尽管林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们总是刻意疏远、排挤自己,但至少还有娘亲疼。下了学堂后,可以在渭城的大街小巷里肆意游荡,直到黄昏,再寻着这块牌匾回家。
娘亲走后,自己几乎没有再踏出过林府的门,守着侧院那小小一隅,看着院门口的梨花花开花落,云朵随风移动,或是墙缝里那些生得一日比一日繁茂的杂草。拿起娘生前读过的书,手上翻了一遍又一遍,思绪却神游九州之外。
出嫁那日,天色微明。在深夜与清晨交界的薄雾之中,她跨过林家的门槛,抬起头,想最后再看看那牌匾,却不小心让盖头滑了下去。本来没睡醒的喜娘打着哈欠,看到这一幕,立马清醒了,扯着嗓子呼喊道:
“哎哟喂,娘子你这样粗心可不成啊,进洞房前若是让盖头掉下来可是会给娘家带来不祥之兆的。”
她蹲下将盖头捡起,苦笑道:“不祥就不祥吧。”
反正没了娘亲的林府,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她双手叠在腹前,听着新郎队伍渐近的声音。
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和几个人抬着花轿的声音。
没关系。
反正除了娘亲,再也不会有人欢迎我的到来了。
此后,我既已然完成了替嫁的使命,自然不必再与林家有什么瓜葛。
想来,那所谓三分薄面,也不必再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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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给林大人传话的小厮很快就回来了,恭敬地说道:“大小姐,大人说,您先进主厅歇着,他稍后就来。”
林梨愣了一下,随后优雅地点了点头。点儿扶着林梨走到了不远处的主厅。
今日重回这旧地,倒是与以往相差无几。齐全的红木桌椅,几株观叶植物,桌面摆着的还是当年御赐的白玉茶具。
没过几分钟,林大人带着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走进了主厅。那个女人有着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樱桃般红润小巧的嘴唇,娇媚似桃花;但四肢纤细,又如弱柳,惹人怜爱。林梨瞥向她,一瞧见她隆起的小腹,便立即知道,这位美人定是父亲的新欢了。
“珑儿啊,别来无恙啊。坐吧,别累着了。我给你介绍下我边上这位,是借宿林府的远房亲戚。”
林梨在心中嗤笑道:
“远房亲戚,这么多年,爹对借口倒是一心一意呢。”
她也不含糊,点头示意后便直接坐下了。一坐下便端起身边的热茶,挤出一个优雅的笑容,温声问道:
“父亲,我娘呢?”
站在林大人旁边的女人面不改色,温柔地看着林梨;而林大人的心理素质明显逊色不少,紧张地瞥了下她的脸色,略带慌张地答道:
“你娘不是......啊,你娘她病恙,在屋里躺着呢。”
“那妹妹呢?”
“你哪来的......对对,你出嫁后,她去尼姑庵修行,说是要为林家祈福。”
林大人身旁那位“远房亲戚”依旧面不改色。
林梨轻抿了口热茶,保持着微笑,转头问道:
“这位娘子,你腹中这位,不知是我的弟弟还是妹妹呢。”
此话一出,厅堂内的空气立马变得沉重起来。还不等她回答,林大人立马拍桌而起:
“大胆!”
林梨嗤笑一声,学着林珑的样子,捏着嗓子撒娇道:
“爹,我只是好奇嘛。而且,我们以后也是一家人,关心一下有什么大胆的呀?不知道我娘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话一出,像戳到了林大人的痛处般,气得他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位美娘子总算变了神色,赶忙扶住林大人。她不由得斜睨向这未来的继女,而她只是垂眸,专心品着手中的茶。
“妹妹,林大人他近来身体抱恙,还望您讲话多注意些,不要伤了和气才是。”
林梨丝毫不慌,笑着回应道:
“和气?我以为,我说的不过都是事实罢了。家人呢,就是要相互坦诚才是,遮遮掩掩的倒是显得做贼心虚了呢。还有,虽然你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但按辈分,你算我还没过门的小娘,可不能叫我妹妹。”
还未等那小娘子回答,林大人就面目狰狞了起来,气恼地用食指指向林梨,大喊道:
“林梨!你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林珑拿起手帕捂住掩饰不住的笑意,故作惊讶地说道:
“爹,你可真是老糊涂了,我是林家的大小姐林珑呀。”
林大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无力地瘫坐在扶椅上,那小娘子见状,立马轻柔地为他锤起背来。
“既然二位今日无意会客,我就不扰了二位雅兴了。二老,好生歇着吧。”
点儿迈着小碎步跟在她身旁,轻声问道:
“小姐,我们这就走啦?不蹭饭了嘛?”
林梨轻轻点了点头,浅笑道:
“回家。今天我们下馆子。”
说罢,林梨利落地挥袖离去,毅然地迈出这困住了自己十八年的门槛。
迈出腿的这一刻,风声似汇集到了林梨耳边般,呼啸着、诉说着。那些年对此地的信任与尊敬,或是后来所受的不甘与屈辱,在此刻,一一宣告腐烂。
一如她这道貌岸然,实则溃烂不堪的爹,是人生不可再触及之泥垢。
也是在这一刹,她意识到自己踏出了娘未能踏出的一步——
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再相信“逆来顺受”就是一切的解药,不再理所应当地接受谎言、感激狡辩、相信搪塞。
之后,再也不会让过往的污垢将自己扯入无尽的泥潭之中。
标题的省是省亲的省~
林梨对渣爹进行精神攻击!以后有的是他受的哼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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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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