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老屋在一个名叫‘藕塘’的地方，那里不种藕，但有许许多多养了鱼的池塘，泥泞小路串连起一座座小小山坡，翻过那一座座山坡，家便到了。
当然，那还是沈瑜记忆中的时候，现在的路早已修整，干净平整的水泥路，早已将偏僻的山村与繁华的城市相连。
九点整，沈瑜准时到了家门口，提前联系好的工人在门口等着，见到她便说：“沈女士，房子重修倒是小问题，关键是这路，从大路那边过来起码有个两千米吧？这路不修，材料运不进来，房子也不好弄啊！”
老屋偏僻，附近住的几户也跟着儿女搬去了城里，这边没有人住，修路的时候便没有被纳入范围内，土路窄小，车开不进来，没下雨的时候人还能走，等下了雨，走路也困难。
沈瑜点头，“我先去找队长问问，看要怎么申请。”
这是个小事情，老屋周围并不涉及建设规划，一步一步走流程就行，对现下的沈瑜来说，明显包里放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沈瑜实验了几次，确认了心中猜想后，便把书层层包裹，放进了随身包包里。她心中忧虑，唯恐给外人带来麻烦，于是去哪都步履匆匆。
修路、建房，这都是沈瑜不熟悉的领域，当一道道程序落实，她也忙碌起来，她整日里东奔西跑，于是也渐渐遗忘了自打她放进包里，便再也没有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角落吓她一跳的古怪的书。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年末，工人放了假，沈瑜便也短暂地闲了下来。
随着风越刮越冷冽，街上也慢慢有了喜庆的气氛，沈瑜从忙碌中抽离出来，才发现家里空空荡荡，新年将至，她没有买新衣，也没有准备年货。
那不行，奶奶说，新年要热热闹闹。
沈瑜裹紧衣服出门，打算去买年货，街上人很多，车也很多，放假的小孩跟着大人回来，走到哪儿都能碰见成群结队的一家人，她小心穿过，没注意旁边滚来一个炮竹，炮竹在她脚边‘嘭’地一响，惊得她下意识往一边躲，一下子撞倒在石墩上。
“没事吧？没事吧？”
“真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
“说了街上不能玩炮竹！小阳！你给我滚过来！”
“呀！你手流血了……”
“要不要紧？我送你去看看吧？”
……
身边的人都在说话，那声音嗡嗡地往沈瑜耳朵里钻，她勉强抬头，说了句‘没事，不用’，然后慢慢地挪到一旁长椅坐下。
行人匆匆，来了又去，街上很快安静下来，借着灯光，沈瑜将塞在包包里层厚厚包裹的书拿了出来。
沈瑜的手是红的，那是不小心刮伤流出来又干透的血，包裹书的棉布也是红的，那是不知道怎么渗透进去的，属于她的血。
又过了很久，沈瑜才将棉布拉开，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在看到书封变了样的时候也毫不意外。在摔倒的时候，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吮吸她的手指，她听到了悠长的叹息，那语调很怪异，透着她形容不出来的情绪，她头昏脑涨，缓了很久才彻底平静。
沈瑜盯着书封看，黑白配色线条驳杂的书封变成了深沉的黑，厚重的血滴悬于其中，像是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
这会儿已经是九点过，街上只依稀看得见几个人，街道两边的商铺一家家关闭，灯一灭，路灯显得越发暗淡，在寒冷的冬夜显得是那么地冷清。
沈瑜也很冷，她坐了太久，双脚早已冰冷麻木，连手指都快要不听使唤，她僵硬地拨了拨书封，先前还拨动不开的书在她僵硬的手指下慢慢划开，露出里面残缺的书页。
与完好且新的书封不同，里面的书页不仅残缺，看着也很陈旧，泛黄的书页上有很多古文字，艰涩难懂，沈瑜勉强认了认，只依稀看得懂几个，她没有勉强自己，将书重新放回包包里层，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这注定不会是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因为这点意外，沈瑜彻底没有了过年的兴致，她将自己关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全都在翻译书上古文字上。她回家才发现，能翻开的只有前面薄薄几张纸，后面的就跟之前一样，根本翻不开。
好在她的时间没有白费，当寒冬过去，春意渐浓，她也将书上能看见的文字都翻译了出来。
沈瑜拿着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坐着沉默了很久，在她的设想中，那么怪异的书里记载的，应当也是相当怪异的内容，但她万万没想到，里面仅仅记录了一个有点灵异的故事。
故事总结起来很简单：
在很遥远的过去，有一个人长得很丑，他很穷，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对他怀有善意，偶然间他得到了一个方法，说是能把自己讨厌的都换掉，这不需要付出代价，仅仅只需要一个仪式，以及，他想得到的那样东西。
他觉得邻居儿子的脸很好，于是他剥了他的脸。
他觉得前几天打过他的那个人手臂有力，于是他砍下他的手。
他觉得嫌弃他的女子脚很好看，于是他割下她的脚……
他进行了仪式，然后变成了一个怪人。
沈瑜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想笑，她战战兢兢，结果却是这样，等她再看那书封，哪怕那血滴依旧，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它或许真的是某种灵异的存在，但沈瑜已经了解了，便也不再对它产生忧惧。
沈瑜合上书，将铺满了桌子的纸张收拢烧掉，她推开窗散风，浅淡飘散开的烟雾中，一点点不同寻常的黑随之飘散又聚拢，最后消失在桌上书封浓郁的黑色里。
当晚，沈瑜做了一个梦，在陌生的地方，看起来小小的她抱着黑色的书，一边转圈，一边念念有词：亡灵归来……亡灵归来……
*
“西山在哪里？”
“西山？姐姐，这太笼统了，十个城市八个都有叫西山的地方……您再详细一点点？”
沈瑜沉默。
自从她做那个梦开始，连着好几晚她都梦到同一个地方，她确定自己没去过，但梦里的自己太真实了，她为此还翻出老照片来对比，确定了那是自己七八岁的样子。
七八岁……
沈瑜的七八岁很糊涂，奶奶以前常说她是个调皮的小孩，总是喜欢乱跑，要不是因为乱跑，也不会被人拐了差点回不来，虽然她总这么说，但奶奶似乎也并不觉得高兴，她说她就是因为这才那么早懂事，一点都不像小时候活泼。
她不记得了，对于七八岁，她总是很模糊，或者不止七八岁，她今年二十九，二十九年的人生，她很多时候都是糊涂的，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遗忘，但偶尔午夜梦回，她又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心空空荡荡，似没有着落。
沈瑜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地说：“风景区？西山风景区？”
“都山了！当然是风景区了！除了风景区，还有啥会在山里啊？姐姐！”
电话那头，少年快要抓狂，他写作业写到崩溃，腼腆的人也变成了一点就炸的炮仗，但他的声音清脆，便是大声嚷嚷也是可爱的，沈瑜忍不住想笑，她也真的笑出了声：“好了，你做作业吧，我再想想。”
挂了电话，沈瑜打开定位地图，她盯着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地左滑右滑，她看到了老屋所在的位置，再滑，位置移到了市区，她看到了蓝色的河流，顺着河流，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名。
有什么在脑子里炸开，沈瑜盯着那地名，蓦地想起五岁那年，她跟着奶奶去往陌生的地方，去接她意外去世的爸爸妈妈，小小的她跪在车座上，盯着窗外飞快流逝的风景，依稀看见滑过的大大牌子上写着几个字——西山风景区。
安阳市，西山风景区。
沈瑜没有犹豫，马上订了去安阳的车票，春山县离安阳很远，她现在的状态并不太适合自驾，她脑子嗡嗡地，因这一连串的巧合，不，或许这并不是巧合，是冥冥之中早已有的安排。
她想起五岁时候刚失去父母时的自己，茫然无措，面对叔伯婶婶们隐晦的目光，不敢大声哭出来，只能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小小的自己小声祈求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明，小声地说想爸爸妈妈。
她又想起梦中的自己，七八岁的自己孤身站在山里，抱着古怪的书念晦涩的‘咒语’，风在山间狂舞，吹得树叶哗哗响，小小的自己半点不害怕，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亡灵归来……亡灵归来……”
隔着包，沈瑜将手放在硬硬的书上，一点一点地摩挲，动车经过隧道，猛地黑暗，又转瞬光明，窗外闪过陌生的田地，有人在其中弯腰劳作，更远处是山，层层叠叠，望不见尽头。
播报声响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安阳西站……”
沈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随着挪动的人群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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