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密室内,浓重的血腥味如同一层薄薄的雾霭,无孔不入地蔓延在各个角落。
清理完伤口,叶挽的额头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叶明巍站在屏风后,沉着的脸宛如深不见底的黑谷。
“你为了他,当真是命都不要。”
叶挽忍着疼,咬牙道:“所以父亲,还是要陆家死吗?”
叶明巍道:“陆家,可以不死。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顺水推舟,让你的心上人尽早坐上家主的位置。”
叶挽蛾眉紧蹙,又听他道:“你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见了他一面,的确洗白了陆家与夜鸠之间的关系。这几日上面已经下达死令,不日后便会有人来沧。我虽恼你感情用事,却也不是毫不通情理的冷血父亲,陆家、九宴,我助你保下,可要证明陆家清白,还需要一条人命。”
“谁?”
“陆正昌,已经谢罪了。”
.
陆正昌死在一个午夜,在州府大肆围捕夜鸠失败的第二个夜晚。冷月高悬,陆正昌倒在血泊之中,死于夜鸠凌厉无比的刀法之下。
此事一出,再次震惊整个沧州城。
结合前面的种种因果,一致认为这是夜鸠的报复。
陆九宴虽然已经将和离书交给叶挽,两人却还没有正式商议过此事。
陆正昌丧礼的第三天,叶挽来到了陆府。
叶挽一身缟素,神色凝重地为陆正昌烧了三炷香,随后缓缓地、端庄地跪到了他的身边。
陆九宴跪在棺木前,神色苍白,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他望着叶挽,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州主,我们已经……”
“我没同意。”
她取出袖中的和离书,放在烧纸钱的火盆里。火苗瞬间窜起,很快吞噬了那封褶皱的信纸。
陆九宴心跳紧跟着一滞,叶挽的手缓缓伸过来,紧紧握住了他。
陆棠氏与陆正昌乃是少年夫妻,直至中年才生育一子。
为了得到这个孩子,陆棠氏听从大师所言,前前后后收养了八名女婴,后来果然怀上了陆九宴。也因如此,她对命理之术深信不疑。
如今陆正昌惨遭杀害,她悲痛欲绝,反复哭得晕了过去。不到两日,便拖垮了身子,平日里保养得当的精致面容早已枯黄无色,靠在床上抽噎。
从下人口中得知叶挽来了,她勉强坐起身子,声音颤抖地追问:“州主是怎么来的?”
“州主是以陆家儿媳的身份来的。”
陆棠氏瞬间松了口气,靠在床栏上,神色缓和了几分。
“日后,陆家是离不开州府的倚仗了。去,叮嘱少爷,定要与州主好好相处。”
下人欲言又止。
“可是小人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
“州主取出了一封和离书,上面是少爷的笔迹。”
陆棠氏瞪大眼睛。
下人赶忙又道:“不过,州主已经烧了!”
“州主还说了什么?”
“州主说,她没同意。可是,脸色似乎不太好。”
陆棠氏强撑着下了床,在丫鬟的搀扶下,强忍着心中千刀万剐般的痛楚,踏进灵堂。
叶挽看见她,尚未来得及开口,陆棠氏突然扑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阿挽,从前是娘瞎了眼,误会你颇深,娘悔不当初!如今陆府遭此大难,各家商户碍于老爷死于夜鸠之手不敢前来吊唁,你还能来看望,娘便知道,宴儿没有看错人,阿挽,你是个好孩子,将来陆府就交给宴儿和你了。”
叶挽从她的言语中嗅到了一丝不一般的含义。当看到陆棠氏望向棺木时决然的眼神,她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在托孤。
九宴已经没了父亲,不可以再失去一个亲人。
叶挽微微低头,心中迅速闪过对策,然后,她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陆府的事,我恐怕无权过问。”
陆棠氏明显一愣。
“今日我来此,一是为了祭奠陆家主,二是……”她说话时,看到陆九宴望向她的那张苍白的脸,喉咙一涩,转头继续说,“二是烧毁陆少爷的和离书。我叶挽毕竟是一州之主,和离还是休夫,应当由我决定。陆夫人,如今陆府逢此大变,您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让陆少爷坐稳家主之位吧。”
陆棠氏愕然。
“至于和离还是休夫……过几日我会给你们答复。”
言罢,叶挽站起了身。
陆九宴诧异地望着她,不明白她前后转变为何那么大。
陆棠氏也完全没有想到。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叶挽在迁就她的决定,她的一味忍让让自己忘了她一州之主的身份,如今叶挽突然变成这样,她根本无力劝阻。
陆九宴拉住她的衣角,眼神疑惑询问。
叶挽轻声道:“保重身体。”便大步流星离开了。
她的话在陆棠氏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历来家主换位,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如今州府摆明了不肯给陆家倚仗,宴儿毕竟是初生牛犊,哪怕是名正言顺的,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也困难重重。
何况,老爷死于夜鸠之手……
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木,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水如决堤的洪水。
陆九宴的八个姐姐与他不是一母同胞,各自心中怀揣着心思。几个远嫁的姐姐都回来送了陆正昌最后一程。
事后,却都找借口留在陆府小住。
陆棠氏哪能不知她们心底的盘算,如今家主更迭在即,陆九宴忙得焦头烂额,她亦无暇顾及这些,一时间也只能叹息家贼难防。
碰巧近日州府下令排查外来人员,几个远嫁的女儿没有沧州本地居住证明,只能赶在时限到来之前,匆匆收拾离开。
少了几个家贼的觊觎,陆棠氏勉强松了口气,可她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些蹊跷。
州府排查外来人员,按理应该是三个月一查,一直很规律。可是这一次排查距离上一次不到一个月。
难道只是巧合?
陆棠氏看着眼前黑色的药汁,沉思少顷后,吩咐下人:“备些精致糕点,给少爷送去。”
陆家商会的元老们欺陆九宴年轻,表面上虽然给他面子,交接时却都打着太极,反复迂回。
陆九宴为此熬了几天几夜,疲惫不堪,平日里炯炯有神的一双眼下全是墨色疲青。
陆棠氏很是心疼:“宴儿,娘知道你很累,可是如今陆府独木难支,我们必须要取得州府的支持。”
陆九宴盯着那只食盒,叹了口气:“她未必会见我。”
陆棠氏道:“此事都错在娘这里,州主对你还是有情谊的。你去吧,若是吃了闭门羹也不打紧,悄悄回来就是……可若是你今日进得了州府,商会那些老油条或许会转变态度。”
“州主应当知道了我与夜鸠的事……”
陆棠氏打断他:“宴儿,州主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
“你从小西县回来之前,这些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可她亲自来为你清了街道,亲手带你入府,半句没有提到夜鸠。”
陆九宴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错愣得无法言表。
陆棠氏道:“是我一直在利用她,她如今只是对我有怨罢了,她对你,是有情的。”
陆九宴半信半疑地,在陆棠氏的催促下带着慕青,提上食盒去往了州府。
府卫说,叶挽不在,叫他到书房去等。慕青则等在一楼。
府卫对他的态度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依旧恭敬有礼。
陆九宴心事重重地在书房等了一会儿,静幽角内的缕缕香烟漂浮而来,如丝如缕,如梦如幻,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瞬间点燃了熊熊困意。
他看了看外面尚早的天色,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房间,慢慢站起身踱到静幽角内,在那铺着软垫的躺椅上睡下了。
倒头,秒睡。
房门缓缓闭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叶挽领着清州的来客上到三楼,府卫准备推开书房门,却听她冷声制止:“今日不在书房议事,守住门。”
清州特使是一名中年女人,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干练精明。她本是有些轻蔑地打量着这位看着年纪轻轻的沧州州主的背影,心中并未有多少忌惮。
当两人对立而坐,彻底看清叶挽的面容时,穆唤因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如此年轻,气场却如此强盛。她眉宇间分明没有杀气,为何却令人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叶挽收回目光,面上露出一抹端方客套的笑,那笑容恰到好处,却又不达眼底,“想必父亲已经和穆特使商议好了,今日应当是来结为同盟的。”
穆唤因不确定方才的叶挽和此刻的叶挽是不是同一个人,却还是因她此时柔和许多的脸色而松了口气,开始正色道:“京都之事牵连甚广,若是任其发展,恐怕我们清、沧二州都会沦为勤王谋反的垫脚石。叶州主能在这样的压力下保下一个偌大的陆家,我们州主相信你的能力,愿与沧州结为同盟,一起摆脱勤王的钳制。”
两人就此商议了大约半个时辰。
这时,府卫敲门禀报,道:“州主,陆家来人请陆少爷回府。”
叶挽:“什么事?”
府卫:“听说是商会的事,约好了今天下午。”
叶挽说:“告诉他们,陆少爷如今在与我议事,商会的事,叫他们另约时间。”
府卫愣了一下,瞥了眼不远处紧闭的书房门,随后道:“是!”
穆唤因说:“州主对这个陆家少爷,果真是不一般。”
叶挽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陆九宴一觉睡到了半夜,仿佛遭了梦魇似的猛地睁开眼。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旁若无人了,只是突然间又想到了好多没有做完的事,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
香炉里还有青烟徐徐涌出,屏风外烛光微弱,透过屏风,映出叶挽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的身影。
陆九宴搓了搓脸,坐起身整理了鞋袜,慢慢走了出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叶挽抬头看他,淡淡说:“刚回来。”
桌上的一盏烛火却快要燃尽了。
陆九宴:“哦。”
他看到书案上已经被揭开的食盒,心里一扑通,“你吃了?”
“嗯,刚好饿了。”
陆九宴也摸出一块,见叶挽目不斜视地盯着公文,又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最终指着窗外的月色道:“天色不早了,那我回去了。”
“所以,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给你……送吃的。”
顺便睡了一觉,这是意外,谁让她一直不来,让他好等。
“你此刻从州府出去的消息,若是传到商会那些人耳中,说我半夜逐你出门……”
那势必会影响最近接管家主之位的事情。
陆九宴迟疑道:“我能在这儿过夜?”
叶挽放下压根没看进去的公文,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来,“困了。”
说罢,往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没见陆九宴跟上,她回头皱眉道:“怎么,你还想在那张脚都伸不直的床上睡?”
陆九宴赶忙跟上去,一边小声嘀咕:“伸得直。”
推开叶挽的卧房,刹那间,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郁香味汹涌地扑面而来。
睡着了不知饱饿,此刻一闻到这勾魂摄魄的香味儿,陆九宴的肚子瞬间就开始造反,“咕咕”乱叫起来,声音响亮得如同敲鼓,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叶挽率先坐在桌边,从那冒着滚滚热气的锅里熟练地夹出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面条,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陆九宴则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那眼神仿佛要把那碗面条盯出个洞来。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桌上,发现虽然摆着两双筷子,却仅有一个碗。
叶挽察觉到他的目光,头也不抬,道:“看什么?你用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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