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热,浑身上下都像被火焰炙烤一般滚烫疼痛。
周自衡无法阻止这场折磨的到来,太多的情绪,像一条奔涌的河流,从他的心头蜿蜒,却并不属于他,最终只能汇入大海。
他只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
“你说我的红尘有形无神,难懂剑中灵魂,可为什么你明明只有半阙断雁,它却愿为你俯首?”周自衡站在望月崖的瀑布下,击水三千,瀑布撞击的轰鸣就在耳畔,他却认真专注地看向“许义”。
许义沉默片刻,随后摸了摸断雁刀,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即便它不属于我,我也不曾绝望。”
“我的一生,充斥着悲**彩,就如同是上天开的玩笑,要看我如何被厌弃。逃离许府后,我成为许义,又被很多人骗了,他们觊觎断雁,渴望金钱,更想要看曾经不可一世的少爷落难后的卑躬屈膝。
我几经流转,落入海寇手中,最终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却也是沉浮大海。
我曾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也恨过世间不公。可每每看到断雁刀,这把我用命保护的刀刃,我又生出不甘来。断雁、断雁,它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大雁,一辈子飞不高飞不远,永远看不到自由,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我想要重新看看这个世界,不是被恨意腐蚀,也不是任由爱意雕琢,毕竟没有人是纯粹的,我也不是。
我自私、恶毒,报复了所有欺辱过我的人,但我也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我懦弱、无能,前半生逆来顺受从未想过反抗,只能无力地看着小铃死在我面前,之后的逃亡更是想着自我了断。
我接受我的不完美,不如意,也接受断雁的残缺,它是半阙又或者只是断翅的大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同样如此残缺。”
周自衡无言。
如果他今夜只是来找红尘的答案,那么他已经得到了。但他今夜有更迷茫的事情,关乎到生死,关乎到命运。
他有时候有些讨厌林有别——在折桂的蚕食下,他甚至连恨这样的情绪都无法孕育,只能偶尔冒出点讨厌。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折桂蚕食他的情绪,他又“观赏”他人的情绪;折桂将他的情绪当做养料,他又将他人的情绪当做救命良药,实在是和诅咒没有分别。
但他停不下来。对于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即便他人的情绪只是饮鸩止渴,即便只能拖延他的死亡,他也想要抓住这根稻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苟且偷生。
一个情绪的小偷。
许义的话说完了,他的身影如同烟雾一般散去了,在这场问心的对话中,下一个出现的竟然是张自寒。
周自衡早在玉惜君与众人的对峙中就明白了一切,他有些疲惫,不想和张自寒对话,索性低下头,不再言语。
张自寒却自顾自地开口道:“你总是伪装出一副温和的面具,我也总是假装天真,但我们不同。你是被迫失去情感,我却从出生起就是个怪物。
我天生没有情感,父亲提防我、厌恶我,母亲视我为不详,认为我是害她失宠的罪魁祸首。只有哥哥爱护我,给予我宠爱,也教会我感情。
那天雨夜,哥哥冲进我的房间,告诉我母亲死了,父亲瘫了,从此以后他会是我的避风港,为我撑起一切。
其实我都知道的,我知道父亲看向我的眼中的杀意,我知道他想杀了我,也知道那个雨夜,是哥哥先杀了他,保护了我。
张自骞教给了我所有,唯独没有教会我背叛,可是'许义'出现的那天,我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背叛。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另一个许义,那也是个怪物。可我与他不同,我知道的,他是个错失关爱的可怜虫,我却是个拥有一切的幸运儿。但这依然阻止不了我被构建的、虚假的世界的坍塌。
他是个窃火者。
我有时候恨他,有时候又感激他。我恨他夺走了哥哥的一部分,同时也感激他支撑起了哥哥的一部分。我的世界从此增加了更多的感情。
我明白,只看懂爱的我是不完整的,人心多面,从此以后,我就是个人了。背叛让我面目全非,背叛也让我长出血肉。”
“所以你最后选择了权利。”
张自寒道:“我选择了权利,也是选择了自我,这才是真正的我。感情在我的生命中是很重要的东西,但远没有自我更重要。
争夺权利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我不断滋养的幻梦,我可以在争夺权利中利用对手,也愿意在争夺权利中优先保全张氏,这只是因为我想,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张自寒说完,也如同烟雾一般散去了,周自衡抬头,捕捉到一滴消失的泪光。
紧接着,出现在望月崖下的是席冰漪。
这是周自衡的心中,在周自衡幻想的世界里,席冰漪不再认为他是“周自衡”,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师兄。
她语气落寞:“师兄,有时候我会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我所认为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天真、幼稚,从不去想人心,这是对的吗?”
周自衡反驳:“不,你要永远天真,你是最纯真的花,不要去想人心。”
席冰漪笑得惨然:“可是师兄,当我看透人心时,伤害来得却是这么突然,这么令人绝望。”
周自衡道:“不要绝望,冰漪,不要绝望。人心是复杂的,是多面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只有完整没有对错。”
席冰漪笑了,她伸手拂去周自衡脸颊上的泪,“是的师兄,所以请你也不要绝望。”
温柔的触感像风吹拂,一眨眼,席冰漪也消散了。
最后来到周自衡面前的,是秦一灼。
“初见时,我被你的伪装迷惑,认为你是一个热心肠的大侠,会带我冲破命运的桎梏。”
“可是我不是。”
“是的,你不热心肠,你冷漠、凶残,喜欢阴阳怪气,但也会愿意为了朋友拼尽全力。你不是热心肠的大侠,但同样带我冲破了命运的桎梏。”
“可是我没办法打破我的命运。”
秦一灼握住周自衡的手:“曾经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人,我龟缩在暗巷中,数着日子等死。是你让我成为一个坚定的人,相信我,你会打破命运的。
因为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固执地走向你,把你拽离诅咒,直到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
“为什么?”周自衡问。
秦一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解释,但最后还是不再言语,只轻轻笑了笑,他说:“因为这也是为了我。”
周自衡没听清他消失前的呓语,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片烟雾。
“爱与恨,信与叛……都是完整吗?”
“我要变得完整吗?”
秦一灼已经消散,梦中的周自衡得不到答案了。
他从梦中醒来,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到那座华美的琉璃亭上,像一床温暖的棉被。
追影散云亭下,秦一灼正认真地打拳,少年挺拔的身姿像一棵压不弯的松柏。周自衡看了很久,直到秦一灼发现他的视线,两人对视一眼,周自衡轻轻笑了笑。
他想,秦一灼确实是个十分坚定的人。
周自衡撑起身体,突然感到小指有些异样的痒意,他低头看了看,却看见小指上一圈红红的印记,摸了摸,像是齿痕。
秦一灼这时走了过来,他摸了摸周自衡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退烧了,你昏迷了快有五天。”
“五天?”周自衡惊讶,他在梦中感觉只过了很短暂的一个夜晚,没想到竟然是睡了五天。
他伸手撩开衣袖,第一次在秦一灼面前露出那枚红红的折桂印记。
折桂已经由橙红变成淡红,等它彻底变成血红,就是周自衡的死期。
周自衡对秦一灼解释道:“这是折桂印,我无法摆脱的命运。等它成熟,我就会死去,但同时也会生出一枚强大的令牌,我希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枚令牌是在你的手里。”
“你要亲手杀死我。”周自衡平静道。
秦一灼有些窒息,看见折桂印的瞬间,难以言喻的陌生混乱的情绪将他淹没,他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痛苦,所有的暗流都在脑海中被吞噬,让他一时间有些失语。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一灼放下周自衡的衣袖,温热的手掌覆盖在手臂上,固执地开口:“不,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杀你。”
周自衡没再反驳,他这些天被剧烈的情绪“浇灌”,难得透出一股生气来,即便是再干涸的河床,也会贪恋温暖的河流。
他笑了笑:“明天我就教你剑法,现在,我们该带上梅乐,离开庄兰了。”
总觉得周自衡这次醒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样冷漠,但与之前的锐利冰冷不同,他变得更加柔软,也更愿意说话了。
虽然玉惜君脱口而出席冰漪的姓名,但周自衡秦一灼还是更愿意称呼她为梅乐,仿佛她还是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孩。
秦一灼担忧:“你的身体……”
周自衡摇头:“梅乐等不了,我也等不了了。”
“必须要尽快去梅花山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