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胡知年近古稀,头发、胡须花白,阔面方脸,鹰钩鼻,三角眼。他的身子骨倒还算硬朗,并不驼背,身着一袭绯色绣白鹤补服,走路时板着一张脸,颇为威严肃穆。
刚迈进厅堂,一旁早早候着的三位侍女赶紧跟过去,一位接过帽子,一位跪着举起盛满水的铜盆,供他洗手,另一位拿着巾帕候在一旁。
胡知皱着眉,脸色难看。
这几位贴身侍候的女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容貌身材皆极合他胃口,往日下朝回府少不了浓情蜜意一番。但他今个实在没心思逗弄这些个小丫头,胡乱沾沾水便举起手,拿帕子的侍女顺势为他擦手。
刚擦几下,胡知就摆手示意不用,又挥退她们,自己则往金丝楠木圈椅上一坐,抽出袖里的奏书,翻开查看。
小厮过来奉茶。
厅堂寂静无声,烛火飘摇。
胡知皱眉不语,吓得他屏息凝神,把羊脂玉茶杯小心翼翼往桌上一放,退了出去。
又一小厮过来通禀:“老爷,工部胡侍郎求见。”
胡知没回应。
工部胡侍郎是胡知远亲,亦是胡知的得意门生。小厮刚斟酌着是否再说一遍,茶杯就被胡知用力扫下去,摔在地上,顷刻四分五裂。
他立即伏在地上,抖如糠筛,耳边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怒吼:“他妈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把他供那么高,是为了让他恶心老子的吗?啊?”
胡侍郎手拿一幅字画,走进前厅,对胡知文躬身行礼,又低声呵斥小厮:“没眼色的,还不下去。”
“伯父何来怎么大的火气?”他上前扶着胡知坐下,“晚辈偶寻来王羲之的墨宝,听闻伯父喜欢,正要邀您品鉴一二。”
胡知被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缓缓抬手,指着一旁茶壶。胡尤心领神会,倒了一杯水给他。
喝了水,喘过这口气,胡知指着他鼻子骂:“都是你干的好事!”
“伯父息怒。”胡尤就地跪下,眼泪鼻涕横流,“不知侄儿做错了何事?”
胡知抬脚就要踹他,把奏折扔给他,吼道:“蠢材!你自己看看!谁让你丝毫不听治水官员的谏言,这下好了吧,浙东旱灾饿死者无数,现在奏书都要递到皇帝脸上了,你就等着吃瓜落吧!”
若不是他子嗣单薄,健康的儿子大都早夭,只留下个先天不足的幼子,又怎会供养胡尤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去岁,胡尤刚上任工部右侍郎。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不久,他提出在浙东等地修缮水坝,左右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外加能捞一笔丰厚的油水。
胡知亦知晓其中辛密,但修缮水坝拨款用丰厚,他自是放不了这一杯肉羹,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胡尤做去了。
谁成想胡尤这个蠢货急于求成,克扣费用太多不说,兴修水利还丝毫不讲章法,几乎是胡乱选地修设。报应这不就来了。
浙东一带今岁干旱少雨,最后开闸放水也无事于补,上百亩田地几近颗粒无收,饿死者无数。
落得个难以收场的境地,多多少少和胡尤乱修水坝脱不了干系。幸亏他把叶容与的奏书拦下了,要是闹大了,查起来,他这个首辅大人也少不了脱层皮。
“这……”胡尤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奏书,翻开后脸色白了又红,看到署名,心生计策,面上装作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怎会是叶容与?”
“呵,我这位侄儿,可真是位好官,连他的亲舅舅都不顾了!”胡知靠在椅子上,手撑着头,讥讽道。
胡尤舔舔唇,眼眸里泛着狡黠的光,缓缓直起身,道:“要是真两袖清风,怎会出了科举舞弊的流言?我看他是不把您当一家人,终归不是一个姓,倒底疏远些。”
“白眼狼。”胡知捂着胸口,觑了眼胡尤,冷笑道。他还没年老到脑痴,这一个个真拿他当傻子了。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不是?胡侍郎倒是提醒他了,不是自家人,终究是养不熟。
“是,伯父息怒,眼下这奏书怎么办?”
胡知瞧着强压欣喜的胡尤,觉得十分可笑,想耍心计也不知道藏着点。倘若没他暗中相助,这种蠢才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当个九品芝麻官。
胡知冷哼一声,转头瞧着更漏,使劲着盘手心里的两枚核桃。胡尤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听着核桃重重摩擦的咔咔声,汗流浃背。良久,胡尤讥笑道:“不是要呈给皇上看吗?那就原封不动呈上去。他爹一身傲骨都化为齑粉了,他竟还不引以为戒,那就由我这个当舅舅的好好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伯父……”胡尤捏紧手里的奏书,本想插嘴,却被胡知剜了一眼,沉默着把奏书奉上。
胡知从外面喊了一声:“来人!送客!”
……
奏书一路辗转,递到了乾清宫。
刘公公看着奏书,花白的眉毛挑了挑,扯出一抹冷笑。胡阁老真是老狐狸精,竟想来一招祸水东引,还惹得他染一身骚。
皇帝喝醉了酒,披头散发,衣襟大开,正追着几位妙龄女子满寝殿跑。追不上,皇帝喘着粗气停下,掏出荷包里的丹药一口气吞了,又去追她们。
“站住!”
几位女子仍嬉笑着,四处乱跑,丝毫不知戏弄皇帝的下场。
不多时,皇帝突然双目赤红,脖子上的青筋爆起,抽出墙上挂的宝剑,追着她们一通乱砍,暴跳如雷道:“朕跟你们说站住!”
猩红的血溅了皇帝一身,覆盖住象征尊贵的明黄色寝衣,寝殿内血流成河。
直至没了声响,刘公公指使候着的一群人进去,自己则一瘸一拐缓慢踏入殿内,趁乱将奏书就草草放在桌案上一脚,风一吹奏书落在血泊里,须臾间被血浸透,再也辨不出字迹。
……
此刻的寻芳阁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连鹤刚从台上下来,一袭白衣,头饰也素雅,婉媚中还透出些清雅。她进了包间,莞尔一笑:“大爷,你找我。”
习文见了她怔愣了一下,抛出去的匕首差点没接住,冲她讪讪一笑。连鹤温柔地笑着不语,反倒让他羞红了脸。
世间怎会有如此容貌的女子?雪腮玉颈,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柔情似水,似盛满了月光,让人痴痴地挪不开眼。
身后的花鸟屏风被踹了一脚,差点倒了。习文慌忙扶住屏风,随后正了正神色,道:“你就是连鹤?”
“是。”连鹤依稀瞧见屏风后还坐着一位红衣男子,上前了几步,捂着脸,故作哀伤,“这位爷怎么不露面,是怕被我的容貌污了眼吗?”
“不是,我家爷……喝醉了怕扰了连鹤姑娘。”习文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一颗心好似要蹦出来,结结巴巴地回。
既然只是个随从,她也没留在这的必要了。连鹤笑不达眼底,道:“是吗?我叫下人去备醒酒汤,等会送过来。”
“慢着。”
屏风后的男子走了出来。连鹤欣喜地去看。
他身量很高,怕是七尺高还不止,一袭朱红织金曳撒,腰上系着玉带,却头戴黑纱幂篱,看不到丝毫容貌。
他问:“曾听闻前几日隋县春韵楼出了档热闹事,连鹤姑娘可知道?”
离近了些,并没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衣着打扮如此不凡,这位爷怕是不简单。
连鹤眼睛里的笑化了,外间的嘈杂声从耳朵灌进来,扰得她心烦意乱,眉头微皱,思忖着道:“官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坐下来,捏起酒杯又放下,手指在桌面轻轻敲着。
他的手极白,指骨上的皮肉很薄,几近透明,手背上青紫色的筋脉尤为明显,皮肉上又有一些浅浅的疤痕。
“好奇。”
连鹤心里嘀咕,难道是锦衣卫查案?她脸上又挂了笑,给他斟酒,缓缓道:“不过是手底下的丫头不懂事,打碎了茶壶,不小心冲撞了一位爷,早就被赶出去了。”
“是吗?”
她抬头,仍是看不到他的面容。她总觉得那人层层黑纱之下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好似看穿了她的谎言。
她把酒杯递给他,道:“是。”
那位男子突然极轻极浅地笑了,声音微哑低沉,好似暗夜鬼魅化作朔风,拂过干枯的枝叶。
他招了招手,习文心领神会地上前,递给她一个荷包,道:“连鹤姑娘,劳烦你了,请回吧。”
“是,谢谢爷了!”那荷包份量不轻,一上手就能发觉出来。连鹤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亦不想和锦衣卫打太多交道,恭顺地退了出去。
习文转身时,那杯酒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杯子接住了,酒水却散落一地。
“主君。”
“喝醉了?亏你的猪脑子想得出来。”
“我……”习文挠挠头,又挠挠鼻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顾韫此刻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面色铁青,十分拘谨的中年男子。
“张大人所为何事?”
张如头一次来寻芳阁,外面不少人划拳赌钱,他看着只觉得从头到脚哪哪都不舒服。他仍恭敬地行礼,道:“老臣,见过六殿下。”
他道:“张大人,不必在意繁文缛节,请坐。”
他挥手示意,习文同顾韫退下。
“谢殿下。”
张如在一侧落座,衣袍下的手握了又松,无措地捋了捋胡须。这位六皇子自幼聪慧伶俐,比他的太子兄长强不少,可惜几年前被送去异国当质子,回来时眼睛已经瞎了。
凌景之道:“张大人但说无妨。”
张如答道:“大理寺接了一个新案子,尚膳监丢了一千两银子,恰逢管理财务的冯大使不见踪影。”压低声音,身子向前倾,“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东厂那边就插了手,说是携款潜逃,想要草草结案。这冯大使年五十七,为人老实胆小,父母早亡,妻儿前几年战乱也死了,全家独留他一人。每月俸禄也够他自己活得滋润。臣以为他没有动机铤而走险偷尚膳监的银子,外加东厂那边急于给此事盖棺定论,其中恐有蹊跷。”
黑蛇从袖管里爬出来,墨绿的瞳孔在接触到烛光的那一刻缩小。凌景之用手指轻点它的头,夹起一片鱼脍喂它。
他道:“尚膳监那可是个捞油水的好地方,怕是亏空太大,找个人当替罪羊罢了。那位冯大使怕是早就魂归故里了。”
“臣也这样以为。”张大人瞧了眼吞吃鱼肉的毒蛇,眼睛瞪大一瞬,又看向别处,“这几日四处查探,几乎掘地三尺,竟没找到他的半点踪迹。东厂那边一直暗中施压,往大理寺递了好几次话,调查此案更是难上加难。”黑蛇从手腕上爬下来,沿着桌面,爬到那盘鱼脍旁,一口吞了一大块。张如看着只觉毛骨悚然,讪讪一笑,喝了口茶。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难不成被蛇吞了?”凌景之放下筷子,“这般阻挠,想来东厂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你先查着冯大使的踪迹,东厂那边由我拖着。”
“是。”
张如走后,习文同顾韫进来。
“东厂太闲了,得给他们找点活干。”凌景之手心托着黑蛇,“明天去叶府会会叶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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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础润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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