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二奶奶躺在榻上眯着眼，按着头，哼哼唧唧说晒多了太阳，中了暑气，头晕脑胀，要卧床休息，差使秋娘自个在正门候着。
秋娘站在门口一侧，手紧紧攥着。心里有些打鼓：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叶蓁究竟是方神圣？为何能让阖府上下都连连称赞？
一旁的小厮喊道：“蓁姑娘回来了！”
秋娘抬眼一看，是一辆青色布帘的马车，莫名觉得眼熟，赶忙笑着迎过去。
“姑娘好。”
只见车停了。侍女打扮的姑娘先下来了，一手掀开车帘，一手抬起，车厢伸出一只莹润的手虚虚搭上去，里面的人探出半边身子，踩上脚凳，慢慢下了马车。
她的身形消瘦纤长，穿了一袭月白锦缎对襟长袄，配卵色百迭裙，墨发由玉簪简单挽起，似是不沾尘埃的仙子。
她开口问，声音轻而缓：“你是？”
秋娘抬眼看她。
叶蓁的眼眸同她的哥哥极相似，不过圆润些，有着同样的古典韵味。面似芙蓉，不施粉黛，一双眼里泛着盈盈水光，细眉似蹙非蹙，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哀愁。她瞧着你时，你总觉得她好似晨间潮湿的薄雾，须臾间就要消散。
秋娘有些痴，脸上笑容也散了，心下品出些愧疚，躬身回：“我是二奶奶房里的丫鬟。奶奶中了暑气，身体不适，不打紧，只是午后太阳又大，实在来不了。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早早来这等姑娘。姑娘有事可尽管吩咐我。”
叶蓁笑而不语，婶婶不过是不喜欢她罢了，哪里是中暑，只是胡乱扯个谎不来而已。她亦不想同她接触，怕就怕祖母那里难以交代，嘴角硬是扯出一抹笑，道：“等会你去幽兰院里的小厨房端碗冰镇绿豆汤给婶婶，先代我向她问好，我拜过祖母后再去看她。”
秋娘点头应是。
因秋娘是二夫人院里的人，如意只想赶紧拉叶蓁走，恶狠狠地撇了她一眼，觉得眼熟又去看她，越瞧这个巧言令色的丫头越眼熟，脑子灵光一闪，总算想起来了，道：“诶，你不是那个？”
叶蓁也被她引去看秋娘。
“姐姐认识我？我才来叶府没几天，恰好碰巧蓁姑娘进山礼佛，想来认错了人……”秋娘缓缓抬头，话却僵在口中。
天下怎会有这般碰巧的事？
如意道：“还真是她！那天下雨碰见的姑娘！没想到你来叶府当差了。”
秋娘攥紧了手，正思忖着怎么把这事圆过去，不曾想叶蓁开口了：“也好，有份活干，日子也不会那般苦了。”
如意点头附合：“姑娘说得对，在叶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可好好要干。”
她以为会被刁难一顿，做好了身份暴露无遗的准备，可叶蓁却摁住了将要打开的话匣子。秋娘心里五味杂陈，思绪乱成一团麻，道：“谢姑娘关怀。我帮姑娘搬行李可好？”
叶蓁颔首：“劳烦你了。”
东西不多，大都是一些书籍。秋娘从如意手里接过一个包袱，挎在肩上，跟着她们往府里走，问：“姑娘喜欢读书吗？”
“那可不。”如意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说话，一个大大的笑眉毛眼睛都挤得往上挑，神色格外骄傲，“我们姑娘看过的书摞起来怕是能碰到天呢！等会你瞧，幽兰院里的书房，架子都快被书压塌了！我们姑娘莫说寻常男子，就是翰林院的……”
叶蓁冷声打断：“如意，不要再说！”侧过身，冲秋娘苦笑道：“我不过认得几个字，算不得什么。”
三人沉默着走完了余下的路程。
秋娘端着碗绿豆汤出了幽兰院，没几步回头看幽兰院的牌匾。心道，叶蓁，你曾护佑我一夜平安，往后我跟你进了宫，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回了东院，秋娘将绿豆汤端给二奶奶。
二奶奶端起碗又狠狠放下，汤水溅出来不少，看不出分毫病气，喊道：“前些日子我差人求了顾达几回，他都说府里冰窖空了，无冰可用。看看这碗里的是什么？”指着碗里的冰块骂，直觉叶蓁是故意借冰块恶心她，“原是我用就没有，她用便有，什么道理？哼，她还没当上未来太子妃呢，就爬到我头上了，长幼尊卑分毫不讲了！”
秋娘拿着抹布，沾了水，俯身细细擦拭小几上的汤水。
“奶奶莫气。”翠云替她捶腿，左右手交替间竟拍出几分韵律，“天干物燥，小心动了肝火。冰窖里的冰怎么能没有奶奶的份？我再同顾管事说说……”
擦完桌子，秋娘端着碗盘躬身退了出去。
“哼，别了，往日多少回了，你说了也不顶用。”二奶奶轻飘飘瞧了一眼翠云，烦躁地跺跺脚，让她起开，“你还没新来的秋娘顶事呢！”
翠云被驳了面子，脸上的笑都僵硬了，活像伤口上结的丑陋的痂裂开了，欲掉不掉，徒增恶心。二奶奶啧了一声，抬脚踹她的心窝，骂道：“笑什么笑，比哭还难看，滚出去！”
这一脚委实不轻。翠云低垂着头，捂着心口，虾着腰慢慢退出去。钻心的痛逼得泪花都蹦出来，偏偏心里不服气，咬着嘴唇，睁大眼，任泪花在眼眶打转，也不肯眨眼，唯恐落下一滴泪。
出了门，翠云嘴里嘶嘶吸气，扶着长廊的柱子，慢慢往前挪步，碰巧遇见低头扫地的秋娘，脸腾一下红了，慌乱中差点摔倒了。秋娘听见声响抬头去看，只见翠云快步离去的身影。
翠云捂着嘴冲进自己房里，松开手，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在崩溃时，往往会陷进痛苦里，一遍遍挖心刨肝，直至痛到麻木或是癫狂。
思及她刚跟着二奶奶的日子，搬花盆时脚滑了一下，纵使拿身子作花盆肉垫，保住了这一盆菊花，仅落了些花瓣，也不免被怒气冲冲的二奶奶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她的脸颊霎时间红肿，眼冒金星，嘴里溢出血丝，还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
翠云伏在地上痛苦地哭嚎。在主子面前，她们这些个下人连人都算不上。平日里干活受累还要挨打挨骂，心里再难受面上也要挤出笑，嘴里也要吐出讨好的话来。这种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
头疼得厉害，翠云狠狠扇自己一巴掌，想逼自己清醒，却被脸颊的触感惊到，颤抖着抬起手，出神地瞧见自己粗糙结茧的手。她的手什么时候成了这副鬼样？忽然，她将胸前布料攥在手心，血红的眼睛瞪大，疯狂咧嘴扯出诡异的笑，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二奶奶，你要明白，我可比任何人顶用的多。”
转眼到了晚间，夜幕上繁星点点。
今夜轮到秋娘守夜。二夫人被老夫人喊去主院吃碗饭，夜深还未归。
“秋娘，你来。”翠云提着食盒，冲守夜的秋娘微微一笑，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端出一白瓷碗羹汤来，“累了罢。这是府里厨子熬的芙蓉百合羹，我想你守夜辛苦，半夜怕是要饿，便自作主张端过来了。”
她莫名热络起来，秋娘觉得古怪，仍笑道：“谢谢姐姐。姐姐要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嗐，也没什么，”这个秋娘还真是不好对付。翠云上前拉她的手，没曾想被她躲开了，尴尬地笑笑，低眉顺眼道：“明四爷在月新斋住不惯，夜里总要进些安神汤，奶奶吩咐我去送。我刚去灶房端过来了，还有一些四爷爱吃的小食，顺便备好了，全装进食盒里了。”觑见秋娘神色冷淡，忙捂着心口呜咽，硬是挤出几颗泪，“好妹妹，这会子我身上实在不太爽利，劳您代我去一趟。”
“我还要守夜。”秋娘沉静地看她，“姐姐还是托别人。”
翠云道：“大家都歇了，好妹妹，我只有你了。我在这替你守着。再说东院到新月斋，脚程慢些，一来一回也不过是一柱香的事。莫怕明四爷，你去了也不用和他照面，放到门口就行。那院里守夜的这时候早睡着了，不会有人知道的。好妹妹，求你了。”
秋娘提起食盒说：“也行。”
“我就知道妹妹是最好说话的！多谢妹妹。”
秋娘出了东院。她故意走得很慢，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跟着她，极轻的脚步声，这种声响，旁人怕是根本听不到。她猛一转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夜静无声，小径旁的竹林却传来叶子摇晃的沙沙声。
她冷笑，复而缓缓走了一段路，直至背后什么声响也没了。秋娘心里估算着时机，提着食盒的手指一点一点。默立了片刻，她突然半跪在地，食盒径直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撒了，汤水顺着弄脏了她的衣裙，又站起来，转向朝东院狂奔。
快到了，她装出一副仓皇神色，跑进去，喊：“姐姐，我刚摔了一跤，安神汤撒了”正巧看到翠云一手掀开盖菊花的油布，一手捏着茶杯。
翠云被突然回来的秋娘吓得心惊肉跳，茶杯从手里滑落，摔碎地上呯的一声，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浇了她满脚，痛得她佝偻着脊背，嘴里止不住吸气。
秋娘像是看不到一样，满眼单纯，跑过来，问：“姐姐怎么了？身子竟这般难受？”她将翠云扶起来，混乱中不知有意无意踩了她一脚，翠云直接疼得站不稳。偏偏秋娘只拉着她的胳膊，也不让她靠着，硬逼她自己站直。
翠云抬手去推秋娘，她似傻了般，死死拽着她不放自顾自说：“路上我没注意被石子绊了，不小心把安神汤撒了。”秋娘扯着她的胳膊晃，翠云一个不稳差点五体投地，又被秋娘拽住了，“可怎么办啊？”
“松开！你给我松……”翠云刚要发火，却被秋娘拽着胳膊摁到了墙上，不能动弹。秋娘俯身与她对视，瞳仁漆黑不见底，冷笑着质问：“翠云姑娘刚才在干嘛呢？”
最近在犹豫着要不要改书名……还是再让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头青苟一会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傲霜斗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