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在一种略显凝滞的气氛中到来了。
依照惯例,盛家需设家宴,祭祀先祖,登高赏菊。因着赵暄在府中,今年的家宴便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虽仍是家宴形制,但一应布置、菜式皆比往年更显精心,连下人们的脚步都放得格外轻缓,生怕行差踏错。
宴设在前院花厅,厅外廊下摆满了各色名品菊花,金芍药、玉牡丹、一团雪、胭脂点玉……争奇斗艳,倒是冲淡了几分秋日的萧瑟。
盛紘与王氏早早便等在厅前,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长柏、长枫立于父母身后,皆是衣冠整齐。如兰和墨兰也装扮得格外用心,如兰穿着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娇艳明媚;墨兰则是一身月白绣淡紫色折枝堆花襦裙,清雅中透着矜贵,发间那支新得的赤金镶宝蜻蜓簪振翅欲飞。
明兰来得稍晚些。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浅碧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朵新摘的淡黄色蟹爪菊,脂粉未施,在一众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她是依着老太太的吩咐,继续“静心”,本不欲前来,但重阳家宴,缺席反更惹人注目。
她垂着眼,默默走到姐妹们身后站定,能感觉到墨兰投来的那道混合着审视与讥诮的目光,以及如兰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她只作不知,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赵暄到了。他今日换了一身玄青色暗纹锦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气质沉静。他并未多看盛家众人,只与盛紘略一颔首,便在主位旁特意设下的席位落座。
宴席开始,依序祭拜、祝酒、献食。丝竹声起,觥筹交错,表面看去,倒也一派和乐融融。
盛紘与王氏小心陪坐,言谈间不免提及儿女功课。长柏应对沉稳,言之有物;长枫也勉强算得体;如兰被问到时,只红着脸说了句“女儿愚钝,还需勤勉”;轮到墨兰,她起身盈盈一礼,声音婉转动听,将近日所读诗词、所做文章择其精要,娓娓道来,既展示了才学,又不显得卖弄,引得盛紘连连点头,连王氏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赵暄端着酒杯,静静听着,目光偶尔扫过,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
墨兰见他似乎并未留意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却依旧保持着完美的仪态,直到坐下,袖中的手才微微攥紧。
明兰始终低着头,专注于面前那碟看起来还算清爽的秋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能感觉到,那道属于赵暄的、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掠过一瞬,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王氏笑着对赵暄道:“殿下在府中这些时日,孩子们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殿下多多教诲。”
赵暄放下酒杯,语气平淡:“盛大人与夫人教导有方,几位公子姑娘皆是知礼守节之人,何来不当之处。”他目光微转,似是随意地看向晚辈这一席,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浅碧色身影上,“便如六姑娘,前日孤不慎遗落字帖,六姑娘恪守礼数,坚持归还,这份心性,难得。”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花厅。
刹那间,厅内仿佛连丝竹声都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明兰身上。
明兰握着筷子的指尖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竟在家宴上,当着父母姐妹的面,亲自将此事挑破!他这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吗?
盛紘与王氏皆是一愣,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明兰。他们自然知道字帖被拒还之事,只以为是明兰胆小怕事,却没想到殿下会在此刻提及,言语间竟似……并无怪罪,反倒有几分赞许?
墨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看向明兰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她费尽心思展示才学,未得他一眼,这贱人拒了殿下的东西,反倒得了句“难得”?
如兰则是一脸茫然,看看殿下,又看看明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兰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垂首屈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殿下谬赞,明兰愧不敢当。物归原主,乃是本分,不敢当殿下如此夸奖。”
她将头垂得更低,试图避开那些灼人的视线。
赵暄看着她强作镇定却依旧掩不住仓皇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并未让她起身,反而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方才淡淡道:“本分二字,说来容易,行之却难。六姑娘能持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确是盛家家风淳厚所致。”
他这话,看似在赞明兰,实则将盛家整个抬了出来。
盛紘连忙起身,躬身道:“殿下过奖,小女无知,能守本分已是侥幸,岂敢当殿下如此盛誉。”他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殿下这话,到底是真心夸赞,还是另有所指?
王氏也赶紧附和了几句,看向明兰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嫌恶,多了几分复杂的打量。
赵暄不再多言,摆了摆手,示意明兰坐下。
明兰依言坐下,只觉得背脊已被冷汗浸湿。她低着头,盯着面前精致的瓷碟,食不知味。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那“拒还字帖”之事,从一桩可能招致祸患的“不敬”,扭转成了“持守本心”的“本分”。他是在为她解围?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将她更牢固地绑在这无形的棋盘上?
她猜不透。
宴席后半程,明兰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探究,有嫉妒,有审视,也有了几分之前没有的……忌惮。
墨兰再未朝她这边看过一眼,只紧绷着侧脸,默默用着面前的菜肴,那支赤金蜻蜓簪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直到宴席散去,明兰随着众人行礼恭送赵暄离开,那道玄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缓缓直起身,觉得周身力气都被抽空。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汗湿的额发上,激起一阵寒颤。
“六妹妹。”长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明兰转过头,对上兄长沉稳的目光。
“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好。”长柏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不必过于忧心。”
明兰看着长柏,心中微暖,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二哥哥。”
她知道,长柏哥哥是在告诉她,今日她应对得体,未曾失礼,也未曾堕了盛家名声。可这份“得体”背后,那份如履薄冰的惊悸,又有谁知?
回到暮苍斋,小桃一边替她卸下钗环,一边小声嘟囔:“姑娘,今日可吓死我了!殿下怎么会突然说那个……”
明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没有说话。
今日这场秋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她从流言的泥沼中暂时捞起,却又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更为微妙、也更为危险的境地。
那株试图隐于墙角的幽兰,终究还是被强行移到了聚光灯下。
往后的路,只怕更难走了。
她拿起那朵已然有些萎蔫的蟹爪菊,在指尖轻轻转动。
秋意,果然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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