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盛府上下却感受不到丝毫节庆的喜悦。陛下的病情反复，如同一块巨大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汴京城上空，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市井间的喧嚣都仿佛收敛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
盛紘如今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便回来，也多是直接钻进书房，眉头锁成的川字再未舒展过。带回来的消息也多是令人心惊——哪位官员因言获罪，哪家府邸被暗中查访，朝堂之上为了漕运、边饷乃至祭祀礼仪都能吵得不可开交，背后无一不牵扯着几位王爷的影子。
王氏管家愈发艰难。不仅要维持府中体面，还要应对日渐高涨的物价和因风雪阻断道路而变得稀缺的物资。尤其是炭火，往年储备的银霜炭眼看就要见底，新采买的却因大雪封路迟迟未能运到。各房用度不得不一减再减，连寿安堂的炭盆，老太太也吩咐只在她起身活动时才添上。
这日午后，风雪稍歇，明兰带着小桃去给老太太请安。寿安堂内虽点了炭盆，却依旧透着股寒意。老太太穿着厚厚的棉袍，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手炉，脸色有些苍白。
“祖母，”明兰担忧地上前，“可是冷了？我让房妈妈再多添些炭。”
老太太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不必，人老了，不禁冻，添再多炭也是枉然。省着些用吧，如今外头不太平，莫要因这点小事让你父亲烦心。”
明兰看着祖母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中一酸。她默默走到炭盆边，见里面的炭火确实不旺，只剩下几块红彤彤的炭核，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从寿安堂出来，明兰没有直接回暮苍斋，而是转道去了厨房。管事的婆子正为炭火的事情焦头烂额，见明兰来了，连忙诉苦：“六姑娘，您瞧瞧，这银霜炭就剩这么点了，只够紧着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房里用。几位姑娘和公子房里的份例，这个月怕是……唉！”
明兰看了看那所剩无几的银霜炭，又看了看堆在角落、烟气颇重的普通柴炭，沉默片刻，道：“将我房里的份例，也减半吧。余下的，先紧着如兰姐姐和几位堂姐妹屋里。”
婆子一愣，迟疑道：“这……六姑娘，您身子弱，这怎么行……”
“无妨，”明兰语气平静，“我屋里人少，用不了许多。再者，我近日多在祖母跟前伺候，屋里不常待。”
婆子见她态度坚决，又是如今府里最说得上话的姑娘，只得应下：“那……老奴就按姑娘吩咐的办。”
回到暮苍斋，小桃得知炭火被减半，立刻撅起了嘴：“姑娘！您怎么把自己的份例让出去了？这大冷的天，您夜里看书习字，没有炭火怎么成？”
“不是还有手炉吗？”明兰不以为意，走到书案前坐下，“将手炉灌得满些便是。如兰姐姐性子畏寒，几位堂妹年纪也小，多分些炭火给她们，也是应当的。”
小桃还想再争辩，可见姑娘已经拿起书卷，神情专注，也只得嘟着嘴去灌手炉了。
暮色四合，寒风又起，卷着雪沫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暮苍斋内，果然比往日冷清许多。炭盆里只零星放着几块柴炭，火光黯淡，烟气也有些呛人。明兰裹紧了身上的旧斗篷，将手炉捂在怀中，就着桌上的一盏油灯，慢慢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光线昏暗，字迹有些模糊，她却看得很是认真。
小桃在一旁做着针线，不时抬头担忧地看看姑娘，又看看那奄奄一息的炭盆，心里难受得紧。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桃起身开门，却见刘永带着两名小内侍，抬着一个不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麻布袋子站在门口。
“刘内官？”小桃惊讶道。
刘永对着闻声抬眼的明兰微微躬身：“六姑娘安。殿下听闻近日汴京炭贵，道路不畅，恐府中短缺，特命老奴送些银霜炭来，给姑娘应应急。”
明兰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站起身：“殿下厚爱，明兰心领。只是府中用度尚可支撑，不敢劳动殿下费心，还请内官带回。”
刘永似乎早料到她会推拒，神色不变，只低声道：“姑娘，殿下吩咐，此乃寻常炭火，并非御赐之物，姑娘不必推辞。殿下还说……”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几分，“‘雪中送炭，聊表心意，望自珍重’。”
雪中送炭……望自珍重……
明兰心头猛地一颤，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远在宫中，竟连盛家炭火短缺这等细微小事都知晓？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关注着？
她看着那沉甸甸的麻袋，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能说出口。在这天寒地冻、人心惶惶的时刻，这袋炭火代表的，已不仅仅是温暖。
“如此……明兰谢殿下恩典。”她垂下眼睑，屈膝行礼。
刘永见她收下，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示意小内侍将炭袋抬进屋内角落放好，便躬身告退：“老奴告退。”
小桃关上门，看着那袋炭，又惊又喜：“姑娘！是银霜炭！这下可好了！”
明兰却没有说话，她走到那袋炭前，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麻布表面，指尖传来坚实的触感。炭是冷的，她的心却有些乱。
他为何要如此？是念着旧日情分？还是……另有深意？
在这敏感的时刻，他送来这炭火，是雪中送炭的温情，还是将她与盛家更紧地绑在他船上的手段？
她猜不透。
“小桃，”她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取些炭，把盆火烧旺些吧。”
“是！姑娘！”小桃欢快地应了一声，连忙去取炭。
炭火在盆中重新燃起，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和昏暗，也映亮了明兰沉静而复杂的侧脸。
温暖重新包裹住她，她却觉得，肩上的无形重量，似乎又沉了几分。
这雪中的炭火，暖了身，却也让这前路的迷雾，显得更加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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