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暄回到竹意轩,刘永已备好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他净了手,接过新沏的茶,却并未立即饮用,只是握着那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刘永,”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你觉得盛家六姑娘,为人如何?”
刘永垂手侍立,闻言并未露出丝毫异色,只谨慎答道:“老奴愚钝,与六姑娘接触不多。只瞧着是个安静守礼的,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得也尽心。”
“安静守礼……”赵暄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瓷杯,“是啊,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守礼得挑不出半分错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只是不知,这般年纪,为何独独对《柏舟》那样的诗篇,心有戚戚?”
刘永头垂得更低:“六姑娘年纪虽小,或许……也是有些闺中愁绪的。”
“闺中愁绪?”赵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盛家门风清正,老太太又对她疼爱有加,何来‘愠于群小’之愁?何来‘受侮不少’之叹?”
刘永不敢接话了。天家之事,臣子家事,都不是他一个内侍能妄加揣测的。
赵暄也不再追问,只是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去库房挑两方上用的松烟墨,两管紫毫笔,给盛家二公子长柏送去。便说孤听他今日书塾所言,颇有见地,聊表嘉许。”
“是。”刘永应声,心下明了。殿下这是明着赏赐长柏,实则……或许是想看看,这番举动,会在盛家后宅激起怎样的反应。尤其是那位心思细腻的六姑娘,会如何解读这看似与她毫无干系的赏赐。
赏赐送到长柏所居的院落时,不止长柏本人,连盛紘和王氏都被惊动了。
长柏恭敬地接过笔墨,对着皇宫方向行礼谢恩,神色依旧沉稳,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受到肯定的光亮。他虽性子端方,但能得到皇子殿下亲口嘉许,于他而言,亦是难得的激励。
盛紘捻着胡须,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长子得殿下青眼,于盛家门楣自是光彩。他少不得又叮嘱长柏几句,需更加勤勉,不可辜负殿下期望。
王氏更是喜上眉梢,拉着长柏的手,连声道:“我儿出息了!连殿下都夸你呢!”又忙吩咐下人去准备长柏爱吃的菜色,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赏赐,而是中了状元一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盛府上下。
林栖阁内,林噙霜正拿着绣绷做针线,听得露种禀报,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
“赏了笔墨?只赏了二哥哥?”墨兰放下手中的书卷,秀眉微蹙。
“是,只赏了二公子。”露种低声回道,“说是因二公子在书塾答话得体。”
墨兰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自认今日在书塾的表现也不差,提出的问题更是巧妙,为何殿下只看到了二哥哥?那些关于才情风骨的讨论,难道不比二哥哥那番老成持重的言论更显心思灵秀吗?
林噙霜放下绣绷,叹了口气:“我的儿,如今你可看明白了?这位殿下,心思深沉,并非那等只看表面文章的轻浮之人。长柏是盛家嫡长子,言行稳重,学问扎实,殿下赏他,是看重盛家的门风与根基。你那些诗词歌赋、女儿心思,在他眼里,只怕……”她未尽之语,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
墨兰脸色白了白,有些不甘:“难道女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急什么?”林噙霜打断她,眼神锐利起来,“来日方长。殿下既在咱们家住着,机会总会有。只是往后,你得更沉得住气些,莫要再那般急切外露。学学你大姐姐华兰的沉稳,或是……哪怕学学那明兰的安静也好。”
听到明兰的名字,墨兰眼底闪过一丝不屑。那个唯唯诺诺的丫头,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而暮苍斋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小桃将从厨下听来的消息叽叽喳喳地说与明兰听,末了还感叹一句:“二公子真厉害!”
明兰正对着窗光绣一个香囊,闻言头也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手下针线穿梭不停。
“姑娘,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小桃凑过来。
“二哥哥学问好,得殿下赏识,是好事。”明兰语气平淡,“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小桃嘟了嘟嘴:“可是……殿下好像都没注意到姑娘呢。”
明兰手中针线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殿下何等身份,为何要注意我?这样最好。”
她心里却并非全无波澜。殿下赏赐长柏哥哥,理由充分,无可指摘。但这番举动,落在后宅这些心思各异的人眼里,只怕会解读出不同的意味。尤其是林栖阁那边……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盼着这阵风快点过去,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才好。那位殿下如同悬在头顶的一轮明月,清辉朗朗,却也照得暗处无所遁形。她只想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安稳度日。
然而,她这份期盼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次日清晨,明兰去给王氏请安后,回寿安堂的路上,竟又在那个熟悉的小花园旁,遇见了似乎在散步赏花的赵暄。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缀,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前,身姿挺拔,侧颜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俊。
明兰脚步一滞,下意识就想绕路。
“六姑娘。”赵暄却已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避无可避,明兰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明兰见过殿下。”
“免礼。”赵暄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多久,反而又转向那丛芍药,“这赵粉芍药,倒是开得热闹。”
明兰垂眸:“是。”
“孤昨日赏了盛二公子笔墨,”赵暄忽然话题一转,语气随意,“六姑娘以为,孤此举可否妥当?”
明兰心头猛地一跳。他为何要问她?这哪里是她能置喙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谨慎答道:“二哥哥勤勉好学,得殿下嘉许,自是应当。殿下慧眼识人,明兰不敢妄议。”
标准的,挑不出错的回答。
赵暄似乎并不意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六姑娘总是这般……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落到她低垂的眼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只是不知,这般谨小慎微,是因盛家家规如此,还是……六姑娘本性使然?”
明兰只觉得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凉意从心底窜起。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她虚伪?还是看出了她隐藏在恭顺下的那份不得已的警惕与疏离?
她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明兰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赵暄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再追问,只淡淡道:“起风了,六姑娘早些回去吧。”
明兰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脚步比来时更匆忙了几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赵暄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久久未动。
直到刘永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道:“殿下,风大了,仔细着凉。”
赵暄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向竹意轩的方向。
“刘永。”
“老奴在。”
“去查查,盛家六姑娘的生母,当年是如何过身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刘永心头一凛。
“是。”
涟漪已起,这盛家后宅的深水,似乎正要被搅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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