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余音还在梁间震颤，陆鸣舟的军靴已踏碎一室狼藉。他摘下白狐毛领的将校呢大氅，肩章上三颗金星在烛火里泛着冷光，却不及那双丹凤眼里的锋芒摄人。
"林先生好雅兴。"他屈指叩了叩案上翻倒的玛瑙砚，朱砂混着冰碴在青砖地上蜿蜒如血，"大寒天的，松雪斋倒比八大胡同还热闹。"
林砚将织锦袱子往身后藏了藏，指腹触到苏蘅消散前凝在画轴上的冰霜。那寒意竟顺着经络直窜心口，激得他袖中点绛笔骤然发烫。抬眼时正撞见陆鸣舟颈间玉锁——羊脂白玉雕成的长命锁，锁芯嵌着粒鸽血石，与他记忆深处那枚护身符分毫不差。
"陆参谋长说笑了。"他借着整理画案退后半步，麂皮巾扫落满地冰晶，"不过是试调古法颜料，让您见..."
话音戛然而止。陆鸣舟的佩剑不知何时挑开了锦袱，剑穗上坠着的翡翠双鱼佩正悬在《雪夜折梅图》上方。画中墨梅忽如活物般舒展，枝条穿透宣纸，在剑刃上绽开朵朵红梅。
"叮——"
玉锁撞上剑柄的刹那，整幅画轴凌空浮起。苏蘅的虚影在满室飞旋的宣纸间时聚时散，陆鸣舟军装前襟突然迸出青光，竟与点绛笔尖的朱砂辉映成符。林砚眼见那玉锁浮现出熟悉的云雷纹——正是他幼时夜夜摩挲的护身符纹样。
"林公子还不明白么？"苏蘅的声音裹着碎雪在梁柱间回荡，"你们林家祖传的点绛笔，陆公子颈间的璇玑锁，原是一对昆仑玉髓雕的破阵钥匙。"
陆鸣舟反手收剑入鞘，剑锋却带起道寒气，将苏蘅的虚影钉在《墨梅图》上。林砚这才发现画中梅枝竟在蚕食她的灵体，每片花瓣都泛起妖异的血光。
"参谋厅说琉璃厂有人用妖术惑乱市集，我当是谁。"陆鸣舟用剑鞘挑起林砚下颌，玉锁垂在他眼前晃成一道白虹，"原来林先生不仅修古画，还养画皮。"
暖阁忽起阴风，博古架上的永乐青花梅瓶应声而裂。苏蘅趁势化作墨雾遁入画中，临走前弹指将一滴冰魄射入林砚眉心。剧痛炸开的瞬间，他看见漫天飞雪的幻象——三百年前的苏家画院，穿飞鱼服的番子正将画师们赶入火海，焦黑的画轴在雪地里蜷成哭泣的人形。
"当心！"
陆鸣舟的暴喝将他拽回现实时，剑锋正劈开迎面袭来的冰锥。那冰碴落地竟化作墨汁，蜿蜒出"申时三刻"四个狂草。林砚转头望向西洋自鸣钟，鎏金指针恰好停在三点整的位置。
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两人冲进库房时，整面墙的樟木画匣都在剧烈震颤。林砚认出一个鎏金缠枝莲纹匣——正是三日前荣宝斋送来的《海棠春睡图》。此刻匣缝中不断溢出胭脂色的雾气，所过之处，所有丝织品都开始诡异地自行编织。
"快闭气！"陆鸣舟甩出大氅罩住林砚口鼻，自己却吸入红雾踉跄半步。只见他军装上的金线绲边突然活过来似的，化作无数金蛇缠住四肢。更骇人的是那些从雾中显现的透明丝线，正沿着他的瞳孔往颅内钻。
林砚抓起案头烧蓝铜熨斗砸向画匣，飞溅的炭火点燃红雾，库房霎时腾起带着甜腥味的火焰。在爆燃的亮光里，他看见苏蘅残留在空中的冰晶拼成八字：以血点睛，以锁为媒。
点绛笔尖刺破指尖的瞬间，陆鸣舟颈间玉锁突然青光暴涨。林砚的血珠悬浮在空中，与青光交融成一道符咒，将满室妖异的丝线尽数吸入《海棠春睡图》。画轴砰然合拢时，最后一线红光正好勾勒出陆鸣舟腰间佩枪的轮廓。
"你早知道是不是？"陆鸣舟扯开勒进脖颈的军装领扣，玉锁上赫然印着道血痕，"从你十岁那年林家大火开始，这些鬼东西就缠上..."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更声截断。林砚这才惊觉库房寂静得可怕，不仅听不见街市喧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陆鸣舟显然也察觉到异常，佩剑出鞘的铮鸣竟像隔了层水幕。
苏蘅的虚影在月光下渐渐凝实，发间残梅已变成血色："子时到了。"她指尖轻点，窗外飘进的雪片突然定格在空中，显出晶莹的脉络，"第一个满月夜，墨梅要饮血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前厅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砚冲出去时，只见学徒阿四倒在《雪夜折梅图》前，心口绽开朵红梅。更可怕的是那画中雪庭正在向外扩张，青砖地已有一半覆上薄霜，霜面上印着串小巧的仕女鞋印，正朝他们蜿蜒而来。
陆鸣舟突然闷哼跪地，玉锁烫得泛起红光。林砚低头发现点绛笔正在自己袖中震动，玛瑙笔斗上浮现出与玉锁相同的云雷纹。当两人被迫靠近到呼吸相闻的距离时，苏蘅的声音混着雪霰灌入耳膜：
"三百年前苏家用双生玉髓镇压东厂妖人，如今锁笔重逢，当年的血咒也该醒了。"
阿四的尸体突然抽搐着站起，心口的红梅伸出根须扎进地缝。陆鸣舟的佩剑应声出鞘，却见林砚抢先挥起点绛笔，蘸着两人交融的血与玉锁青光，在虚空中画出一道燃烧的符咒。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出口的刹那，整座松雪斋剧烈摇晃。所有古画同时绽放异彩，苏蘅化作墨色星河裹住三人，在梅香与血光中坠入《雪夜折梅图》深处。最后消失的是陆鸣舟的佩剑，剑刃映出林砚后颈——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与玉锁完全相同的印记。
雪夜深处传来编钟轰鸣，三百年前的真相裹着血雾扑面而来。而在现世的松雪斋，定格的月光终于流淌如常，唯有那幅《海棠春睡图》的签条上，渐渐洇出"甲戌年亥月"的新墨——正是林氏祖宅失火的那个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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