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境的入口不远处,同样有一棵柳树,它硕大无朋,盘根错节牢牢抓紧地面,万千枝条悠扬迷离地飘散在空中,于冥河水上投出忧伤的倒影。
凡人死后,鬼魂随着鬼差来到冥界。到这儿,鬼差会折下一支柳条,编织成环放在鬼魂头上。从此,魂魄与人界分离,含有神力的柳枝可以保护魂魄,使其不被此地过于深重的幽冥之气所慑。
站在树下,鹤洲恍惚觉得耳边有着不绝如缕的悲鸣之声。他太久没有来到冥界了,总是让手下的魂使负责鬼魂与鬼差的交接工作,一时感到有些陌生。
这里时不时会有鬼差经过,因此卫穆藏身于柳树上方,隐去气息。枝桠上,小鸟还在巢中休憩,他也如幼鸟一般,偃卧在柳枝上。
鹤洲微微仰起头,再看了眼繁茂的树枝,便带着司然一同进去了。
他们一路通行无阻,只是鹤洲发现,这里大多都是新面孔。冥王身死之后,鬼王们执掌冥界,自然是新人换旧人。更不要说那十万幽魂,从此再不会出现在天地间。
魂灵来到这里都要经历审判,有的要经受地狱之火的折磨才能重新转世,有的可以立刻选择转世,也有在如司然一般在生死之际有所感悟而成为鬼修的。他也曾在此地,参与决定这些魂魄的命运。
稀薄的光线映照在地面,鹤洲随着掌管命簿的神官一路走向神殿,沿途看见了多年前他在这儿的住所。
屋前几乎光秃秃一片,零星生长着一两株幽冥之境特有的水仙,它们喜爱血腥之气。
鹤洲收回目光,问那神官,近些年魂魄不全之人尤其多,冥界是如何管理这些残魂的。
“也跟平常一样编号,只加上后缀,注明是第几魂,另外记录在一本命簿上。残魂缺乏心智,通常无法承受幽冥之气的冲击,所以都先封印到月影林里,等到所有魂魄碎片都收集了,再移送述命殿受审。”
他苦笑着说:“魂魄不完整的人确实越来越多,即便全部收回了,不少也已经严重受损,无法再完美汇聚,最终也只能以受损的状态再度投胎转世,最多也就三四世的寿命了。”
疾病、衰老,只会损伤一生的皮囊,悲戚的情绪、精神的奔溃才会真正影响灵魂,结下生生世世都难以消弭的苦果。
不过,鹤洲话锋一转:“残魂并非死去,不少人寿命未尽,鬼差怎么就将这些魂魄碎片带了回来?”
人受了极大的刺激,身躯无法承受魂灵的巨大痛苦,就会有一魂两魄的溢出,情绪恢复后,那些碎片是有可能被身体唤回的。残魂去了冥界,可就没办法再回到人体之中了。
神官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冥……前冥王在时,残魂我们是不管的。但现在,鬼王们治理冥界十分勤勉,都提出不少治理方案,有时不巧有龃龉之处,许多事一时间还没有定论,所以在残魂的管理上也比较保守。”
他谨慎地说道:“業王认为残魂游荡在人间会闹出不少乱子,为了维护人间的秩序,要求手下的鬼差们遇见残魂就一定要带回冥界统一管理。”
怪不得,鹤洲心想,月影林就是業王的地盘。什么勤勉,不就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吗。
業王的作风一向冷酷,鹤洲从前就见识过,他认为心志不坚的凡人注定无法勘破大道,即便多来几世也于事无补,只不过浪费清气,经常主张重刑。
“月影林现在由谁看管?”他问。
“業王之子,褀风殿下。”
鬼王们因循守旧,并不像方秉仁一样与时俱进,这一称呼让鹤洲心头一动。从前被称作殿下的只有那一个人。
“我知道了,”鹤洲冲他点点头,“麻烦你让我翻阅一下命簿吧。”
将神力注入命簿中,无数闪光的魂灵影像从眼前掠过,鹤洲找寻着属于司然母亲的那一页。
他翻得极快,瞬息间就翻阅了将近千年的记载,还隐约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严芳。他不由得停下来,看着这一页上头的那黯淡的影像,这个叫做严芳的人,似乎曾经和他讲过话。
蓦地感受到一股炽热的视线,鹤洲知道是等在一旁的司然因为他的停顿而感到焦急了,于是他立刻翻过这页,继续寻找。
“昨日。”他按住命簿,一边飞快地阅读着她的生平,一边对司然说,“她是昨日被送来的。”
而她是由于自杀未遂才丧失了这一魂的。鹤洲读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司然,没有说什么,合上命簿,带着他往月影林去。
業王虽然严酷,褀风却是个唯唯诺诺、并无主见的少年,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向来难以喘息。鹤洲只想速战速决,没心思与人周旋,而且他要带走一个残魂也不算扰乱冥界秩序。
如今几大鬼王政见不合,他要是想名正言顺地带人走反而会引发矛盾,不如冒险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了结。
鹤洲从来放纵,当了死神后才收敛不少,这回干脆原形毕露,胆大妄为地扮作業王的模样,进了月影林直接带走司然的母亲。
见他来了,褀风立刻乖顺地迎上来。
鹤洲一抬手,冷冷道:“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过问。”
从看到褀风的第一眼,鹤洲就明白,此人毫无变化,一定会将此事当做不存在。
离开月影林后,他立刻恢复原状,准备带着司然母亲往冥界外去。为免被人瞧见,他取出一只陶瓷兔子,将司然母亲的魂魄藏于其中,这才带着司然往外走去。
才走出月影林不远,忽然一个鬼差从近旁急匆匆地跑过来拦住司然,声色极厉:“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鬼修受冥界管理,出入都要报备,司然是趁乱随卫穆一同出去的,自然没有留下记录。
鬼差目光上移到鹤洲身上,一把将司然拉到身后,俨然一副戒备的样子:“你是谁?”
鹤洲眉心一动。来时他没太在意,现在要离开了,才意识到各处井然有序,不时有鬼差经过面前。他本以为锻神殿受损,加上许多魂魄重返人间,冥界现在应当乱成一团才是。
此刻看来,也许他对鬼王们的评价还是有失偏颇。
见鬼差对鹤洲也毫不客气的样子,司然急了,忙说:“出事那会儿我看四处大乱,吓着了,莫名其妙地夹在一群恶鬼中间出了冥界,费了好大的劲才逃脱。”
他拉住那鬼差的袖子,指向鹤洲预备要介绍他。
“您怎么在这儿?”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蓦地又从旁边传来。
鹤洲循声看去,只见死亡管理局最近来的那个小神仙满怀激动地小跑过来,抬头对他说:“您不是从不来冥界吗?”
“冶莺,你认识这个人?”鬼差叫出了她的名字。
冶莺这才注意到她,介绍:“这是我们死亡管理局的死神。”
小鬼差大惊,目光在鹤洲和司然之间游移了一阵,狐疑地说:“死神?”
司然松开了她的袖子,用力点头。冶莺的神情更不似作伪。
鬼差这才收起惊讶的表情,对鹤洲不卑不亢地说:“之前没见过您,不好意思。现在冥界正在挨个查验所有鬼修,职责所在,能麻烦您告诉我您是在哪儿碰到司然的吗?”
司然赶紧回答:“在人间一个酒店顶上,我当时神志不清地躺在天台上,死神路过——”
鬼差制止了他,一板一眼地对鹤洲说:“这小孩嘴里经常没一句实话,死神大人,您能提供一些事实吗?”
鹤洲失笑,回答道:“他说的没有错,我的确是在天台上碰到他的,那会儿我正在行阵,准备要去找罪神。他央求我带他回来,我就先来这儿一趟。”
“原来如此。”鬼差这么说着,却丝毫不为所动,“捉拿罪神事关要紧,您怎么愿意为一个小鬼修耽误时机?”
司然插嘴道:“因为死神哥哥温柔善良。”
冶莺不自觉张大了嘴。死神严酷之名,世人皆知。
鬼差虽然没见过鹤洲,也总听过这名声,根本不信司然的鬼话连篇,仍目光如炬地等待着鹤洲的答案。
她认真率直的样子,久违地让鹤洲内心涌起了一丝欣赏。不过他现在没心思跟她周旋,卫穆还在等着,而且他内心深处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因为我一无所获。”他轻松地应付起她,“想要有迹可循,不如回到事发现场。带司然回来,只是顺手而为。”
他看向鬼差的眼睛:“而且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争执才能使鬼王们连锻神殿的结界都打破了,冥界上下又是怎么样串通一气隐而不报的?”
“我看你秉公执法,对此事又有什么洞见吗?”他不紧不慢地问。
这鬼差只是一名小小的神官,哪里能到与鬼王串通一气的地步。鹤洲反客为主地诘难,帽子扣下去,事情的性质却再由不得她控制了。
这是方秉仁曾教给他的,权力的目的,就是利用权力。他不妨一试。
小鬼差涨红了脸,但脊背挺直,还要再继续分辩,鹤洲抬手止住她,和颜悦色道:“你做事很认真,但你的目的不就是确认各个鬼修的去向吗?到这儿就够了。查得再多,最后也还是鬼王来我这儿听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小鬼差咬着牙,看向冶莺,后者对着她轻轻摇摇头。她于是一跺脚,对着鹤洲胡乱地鞠了一躬,大步走远了。
鹤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个奇怪的猜测。
他撇开烦乱的心绪,转身看向冶莺:“你现在是在协助鬼差?”
这是扰乱人间秩序的大事,冥界自然会重视,虽然对罪神的出逃隐而不报,还是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回收鬼魂,消除周围人的这段记忆,将影响降至最低,需要不少神来帮忙。
冶莺点头:“您放心,事情基本上已经了结了。”
既然如此,卫穆听了这消息也要放心一些了,鹤洲打算即刻去与他汇合,再不要耽误时间。
在他身后,冶莺冷不丁又开了口:“您以后真的不做死神了吗?”
鹤洲蹙眉:“你听谁说的?”
“不是您主动向方局提的要辞任吗?”冶莺见他神色异常,惶惶然道,“现在局里都知道了,等您抓到最后一个罪神,就会辞去死神一职。”
是他说的没错。可老师为什么要将这公之于众?
不,这不是重点。
仿佛排山倒海的巨浪猛地朝鹤洲砸来,一直以来的那种怪异感终于落到实处,透彻心扉的凉意刹那间在周身席卷开来。
他不禁微微侧头,锚定那几个轻描淡写的字眼:“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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