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远望无垠,凡人死后便随鬼差坐上乌尾船,初时风平浪静,平平无奇,忽而天昏地暗,小船驶入激流之中,急转而下,深钻入地,耳旁啼哭不止,惊心动魄,而身后早已是一片浓雾,再不可分辨人间景色。
此时此刻,鹤洲正带着司然破浪而出,穿梭在长长的冥河之中。与死后脱离□□的魂魄不同,他们看到的景象不是催人泪下的世间苦楚,而是万千萤火般闪亮的残念。
渡苦海,忆平生,是每个身死之人都要经历的过程,在这里洒下的泪或笑,都成了顿悟或者执念,化作幽冥的一部分。人、神、鬼,都在这里分享这最深沉、最复杂的幽冥之气。
鹤洲放缓速度,问司然:“卫穆在锻神殿里已经待了快千年,你是怎么会想到要找他帮忙的?”
“因为我知道卫穆哥哥很善良。主要是我想不出谁能帮我了,能做的我都做了,只能有这一个指望。”
冥界经历一次大的变动,大多数人都应该对卫穆讳莫如深才是,是谁主动告诉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鬼修这些事?
他继续问:“锻神殿结界破开的时候,你是怎么一下子找到卫穆的?”
司然小幅度地抖了一下身体。
鹤洲暗自叹了口气,他自觉语气并不严厉,但还是放缓了声音再问了一遍:“卫穆都不计较,我又怎么会怪你,你只要告诉我,谁让你在那时候等在锻神殿的?”
司然摇摇头,急切地说:“我也不清楚是谁,但我真的没有包藏祸心,我都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卫穆哥哥的。”
“他知道?”
“知道。”
鹤洲感到一阵怅惘。酒店里,卫穆那孤独而坚决的神情在眼前闪过,他说了,有人趁着结界损毁,给在锻神殿里的他递了什么消息。
谁那么巧就能抓住锻神殿“意外”被破的时机呢?他更不明白,卫穆既然知道是有人故意引诱他出去,那诱饵到底有多么甜美,让他情愿上钩?
照冶莺刚说的,那名自愿服刑的上神燕楷,为了捍卫罪神的尊严,以一己之力将奉天禧抓了回来,而叛逆的穆春是被穆夜带着回来的。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个时辰前。
于是只剩下卫穆这一个罪神遁逃于三界之中。天界已派下援兵,加上冥界之力,所有抓捕逃犯的力量都正以正大光明的理由冲着他去。
巨柳下,卫穆已经不知去向,鹤洲并不太意外。
将那只装有司然母亲残魂的陶瓷兔子交到司然手上,鹤洲又给了他一个护身的法器,说:“你直接去救你母亲。你还记得我安置她的那个地方吗?”
司然点点头,握紧了那兔子,目光闪烁地看着他,脸上有着犹豫之色。
“没关系,之后的事不是你能参与得了的。”鹤洲说,“既然卫穆要帮你,那就一定要他达成目的。”
司然走后,鹤洲收到了方秉仁发来的消息,说的正是方才他已经在冶莺那儿得知的事,让他配合其他来自星辰之上的神仙一起抓捕卫穆。方秉仁让他从速,意味不言自明。
那几位神里,就有与卫穆隔着血海深仇之人。
正要启动阵法找寻卫穆的所在,一股笛音忽然自远方传来。这个地方是冥界与人界的交界处,从来苍凉,这笛音却吹出一阵清澈悠扬之意,顿改天地。
笛声渐近,音律倾泻如画轴缓缓展开,笔笔细腻,直让人觉得乐声描绘的景象尽在眼下,栩栩如生。
仿佛三月花开,清潭碧波,倒映湛湛青空。忽而又细雨绵绵,凉风袭面,水雾氤氲。云销雨霁,彩霞漫天,只见波心荡漾,乌蓬淡影里,有一人独立于小舟之上。玉笛剔透,十指修长。
这笛声清越动听,却暗自摄人心魄,待鹤洲回过神来,才发觉乾坤已换,周遭除了乱柳招摇,一切都不复此前模样。
小舟驶近,船上的男子从容不迫地放下长笛,含笑对鹤洲说:“他如今沦落到这番田地,你还要继续襄助吗?”
此人气韵非凡,鹤洲从未见过,但光是他这改移天地的一手,就足以证明他的修为极为深厚。鹤洲对上他,恐怕没有一战之力。
“你是谁?”
那人仍是笑,眉目若星:“你以后自会知道。”
鹤洲冷冷地问:“你要做什么?”
对方并不介意鹤洲的态度:“我只想知道你会怎么面对这个局面,你自己大概也清楚,卫穆是不可能再回到冥界了,他从此沦为丧家之犬,终会死得籍籍无名。”
“而你,”他侃侃而谈,“你是战神之子,你的母亲死于战争的荣光,你自己千年前就有功于除魔卫道,如今又是执掌生死的死神。你也要跟着他一起,抛却正义,从此陷入东躲西藏的可笑境地之中?”
“卫穆才不会籍籍无名。”鹤洲反驳道,眼中充满敌意。
那男人轻轻一笑:“你好像喜欢他满肩光辉,意气风发的样子。”
说中鹤洲的心思,他又接着道:“但你不是正因为预知到他即将落入凄惨可笑的地步而愤怒吗?你不是,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吗?”
鹤洲陷入沉默。让卫穆从此以罪神的身份受上界追杀自然是痛苦万分的事,而即便如之前所设想的一样,将卫穆带回冥界继续做阶下囚,他也不得不驻守锻神殿,日日夜夜防着不知会从哪里射出的暗箭。卫穆,哪里肯做一个任人欺凌、受人保护的人呢?
刹那间,鹤洲脑子里咣当一声,他冷汗涔涔地意识到:原来自从千年前卫穆受审那天起,他就永远失去了骄傲的资格。而自己以死神身份对卫穆说出那句我要带你回冥界的那句话后,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无意识中一遍遍侮辱卫穆。
而卫穆,鹤洲懊悔不已,卫穆什么都没有说!
那人见他眸中风云变幻,再度开口:“那么,你如何抉择?站在失败者的身侧,让他品尝你的堕落,还是独享尊荣,成为永不陷落的星辰?”
见鹤洲并不言语,他轻描淡写地说:“修道路远,迷途知返、抽身而去还来得及。”
“你凭什么说这是迷途?”鹤洲猛地抬眸看向他。
他美丽的鞭子啪地袭向那艘小舟,意在将那里鞭打得四分五裂。然而鞭子落到实处,神力却消弭了,小舟丝毫无损。
鹤洲并不泄气,这回鞭打的对象直接是那男人了,他厌恶这人自以为是的评判,随着凌厉的鞭子飞出,他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不管你是谁,都休想再拖延我的时间。”他要立刻到卫穆身边去。
是险些被这男人三言两语给说得失神,陷入自责,但他对卫穆的感情不会被轻易挑拨。他是经历得不多,对这世间的很多危机他都不懂得怎么去应对,但他的意志不可摧折。
别人说卫穆是失败者,他就是吗?被关押了快千年的卫穆,仇深似海的卫穆,逃狱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鹤洲都一一目睹。
旁人不晓得,鹤洲知道的,卫穆的那双眼睛永远清澈。
他这一击蓄满神力,一往无前地砸去,顷刻就破开湖面,水浪翻天,美丽的长鞭在水声喧哗中直逼那人面门。
然而鞭子被轻轻接住了。那男人伸手,优雅地将其握住,宛如承接自己的玉笛一般。
他垂眸,竟是伸手轻抚了一下鞭身的花纹,才又带着欣赏的神情看向对面:“鹤洲,我一直凝视着你。我尊重你的选择。”
“人心难测。”他轻笑一声,“希望在爱与恨之后的尽头,宇宙崩塌无序之际,我们再度见面时,你还能有这样的决断。”
鹤洲用力抽回鞭子,又尽力飞出一鞭:“你到底是谁!”
这一鞭却是落空。那男子已经转身而去,又持笛奏起一支短短的乐曲。水面涟漪成圈,小舟缓缓驶向天际,只留一个悠远淡然的背影。
眼前一切分明是实景,但鹤洲却永远也不能追上那缓慢的行舟。身后景色一幕幕变幻,仿佛乾坤任那人挪移。
鹤洲满腹疑惑与怒火难以发泄,一鞭子甩向身侧空地,却陡地听到一棵参天古树轰然倒地的声音。他举目望去,失了树木掩映,正现出那头斗得正酣的战局!
来不及想陌生人为什么把他送到这儿来,鹤洲满眼都是对面的人,那边四人成围困之局将卫穆困在中央,而他已经受伤!
卫穆毫无疑问是冥界光芒四射的少年神仙,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拥有无可挑剔的战力、精美绝伦的招式。但那只是对于年龄相仿的人来说。
他们这些年轻的神人,修行日短,又缺乏战斗经验,难以和这么多天界上神匹敌。
看着卫穆狼狈的状态,千年前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鹤洲心中警铃大作,根本不堪再受一次那样的折磨。他想也不想便飞扑过去。
方才那棵树弄出的动静早已把他的踪迹暴露,他还没靠近,就听到卫穆喝道:“怎么,你也想公报私仇?”
鹤洲明白他的意思。自己是死神,倘若师出无名,在明面上就与这些上神大打出手,他恐怕也会落入罪神之列。
但他早有准备,神情冷淡锐利,显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什么公报私仇?我的职责只是抓你回锻神殿。”
“诸位,”鹤洲飞入战圈之中,环顾四周,客气地说,“罪神已经是强弩之末,剩下的不如就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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