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穆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又被关进了锻神殿。然而鼻尖嗅到了鹤洲的气息，他坐起身来，一股热血猝然涌上头颅，让他眩晕至极，不得不暂时再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消失，他睁开眼，感到视力渐渐恢复了，首先瞥见的是身侧一团朦胧的白光。
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床。同样躺在床上的，正是那团白色的东西，也是它散发着属于鹤洲的好闻味道。
视野终于恢复正常，室内光线昏暗，他又打开了旁边的落地灯，这才彻底看清楚，原来是鹤洲的那对新生的翅膀紧紧地合着，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从外面看就仿佛一个毛绒绒的巨蛋，在黑暗里现出了莹润的光泽。
“鹤洲？”他迟疑地叫了一声。
他没能得到回应，于是伸手过去，轻轻贴上柔软细腻的羽毛。他感到那底下的生命是鲜活、温热的，放心了些，但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虽然虚弱，伤势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此前，鹤洲带着他很快就甩开了任峤，没过多久卫穆就陷入了昏迷之中。看来，是鹤洲为他疗伤了。
手下的羽毛触手生温，摸一会儿就令人觉得干燥暖和，但卫穆还是移开了手掌。他凝视了一会儿这颗毛绒绒的“蛋”，猜想着这可能是一种后天的发育，毕竟鹤洲的母亲是羽族。
这个地方大概率是鹤洲的住处，灵气充沛，外有牢不可破的结界。
卫穆坐到窗边的沙发上，心里千头万绪。照现在的情形看，冥界的内乱只是表象，锻神殿已回不去了，他必须接受逃犯的身份。
锻神殿结界损毁之时，有人递来一道消息，说冥王未死。
明知道在这样的时机送来这样的消息与圈套无异，卫穆也不得不冒险。怪异的燕楷，残暴的奉天禧，父亲的死，下落不明的鹤洲，桩桩件件都让他难以坐视不理。
司然的出现是偶然，也是他人有心经营的结果。他也好奇，除了给自己冥王的消息，暗中窥伺的人还打算告诉他什么，是好意还是包藏祸心？
司然母亲的下落要去群魔谷找寻，他又正巧要去找通晓天地秘事的狐玥。最巧，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他下狱后就杳无音信的鹤洲突然也出现了。
谁知道这究竟是圈套，还是天命呢。
还有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任峤和他口中所谓的道之初，卫穆之前根本闻所未闻。父亲，究竟还活着吗？
卫穆想到绿凝说的那些话以及鹤洲当时的古怪反应，他的目光不由得又投到鹤洲身上。
鹤洲必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肯说，他消失多年，转眼又成了死神，说着要与自己为敌的话，言行举止却又处处矛盾。
他在室内环视了一圈，又从被风吹开的窗帘缝隙里看了眼外头。这是个位于顶楼的大平层，面积很大，却很空，看上去冷清而单调，仿佛主人就是习惯如此的一个人。
但从前，鹤洲不是这样的。他变了许多。
思及此处，卫穆不由得轻笑一声，他自己不也变了很多吗。
两个人共处一室之中，这里却安静异常，卫穆的思绪不禁飘向过往。
*
冥王多年来一直潜心修道，向来鼓励多方论战，博采众长。对于年幼的修士，他在冥界开立学堂，让所有的鬼修、少神、有志修行的妖怪共聚一堂，邀请冥界德高望重的神仙来这儿传道授业。
卫穆第一次见到鹤洲的那天，也是在这个学堂之上。
一众学子都知道他要来，也都知道他是谁。他高贵而强大的母亲，他三界内独一无二的降生方式，早在数日内就成了冥界众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他是在众人翘首以盼的期待中到来的。
世间修士众多，几乎无人不把飞升天界作为最高的信仰，那是玄妙而浩渺的星辰之气汇聚之地，是潇洒俊逸、挥袖便成云彩的仙家所居之处，充满了瑰丽令人向往的传奇故事。
鹤洲的母亲灵渺仙子，武艺高强，无人能出其右，多年来一直四处征战，斩杀无数危害人间的妖魔，被天界奉为战神。
不久前，灵渺仙子带着众神与妖龙搏斗，最后以一己之力将其封印在碧海境，不幸于大战中陨落。
她唯一的幼子鹤洲，长居于鹤鸣山上，在母亲死后便被带到了星辰之上，被尊为上神。
据说是星君顾念他年幼，又重他天资禀赋远胜常人，于是决定将他送往冥界历练，真是靡费苦心。
冥界鲜有去到过星辰之上的人，对各类神仙人物充满好奇，更不要说是这位被称为神中之神的年轻上神了。
学子们巴巴地等了几个时辰，时不时望向门口，想要知道那传说中的神之子究竟是什么样。
滑稽的是，最先发现他的却是正在上头讲课的纺星纱老师。纺星纱最是端正持重，她是蚕神，深知一丝一线都需严谨至极，因此格外在意品行举止。
她正讲着课，忽然瞥见后头悄没声地就多了个人，立刻就蹙了眉：“既是上神，怎么不懂得先与老师问好？”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这才见到了传闻中的鹤洲。
若说这人是想低调不招摇所以从后门进来，那就让人不理解他为何大摇大摆地设了一架秋千了。
只见藤条上摇曳着几朵娇艳欲滴的花，仿佛春风自来，一个少年光着脚坐在其上晃晃荡荡，好不怡然自得。
他穿着一身素衣，几乎可以说是粗布衣裳，像极了凡间樵夫的打扮，小腿以下光裸着，除却那随意披散、光滑如缎的头发显得有几分华贵之外，他与在座打扮讲究的众学子相比简直格格不入。
听到纺星纱问话，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踩着秋千轻轻地晃，笑着说：“原来做上神的话要给老师问好。你好呀，我叫鹤洲。”
众人惊呆。原以为是纤尘不染的世外仙人，没想到是山村野人！
纺星纱面色铁青：“看来你没学过什么规矩。课上不能这样随便，坐到空位上去吧。”
他倒是个脾气好的，乖乖收了秋千，找到了唯一一个空位准备坐过去。
只不过，他刚走近，他的同桌就拂袖而起，冲着纺星纱鞠了一躬说道：“星纱老师，我不想与这种寡廉鲜耻的人坐在一起。”
四座皆惊。说话的那人名叫柏逸，他是鬼王之子，一向温润持礼，怎么突然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上神公然叫板？
“寡廉鲜耻？”鹤洲以一种十分新奇的语调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没听说这四个字似的。
柏逸冷哼了声，瞧也不肯瞧他一眼：“生母惨死，一滴泪也不肯流，反而自顾自寻欢作乐。不是寡廉鲜耻是什么？”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室内议论纷纷起来，纺星纱脸上也露出错愕的神情。
有好事者说了句：“怎么回事啊！”
柏逸斜睨了那人一眼，又恭恭敬敬地对纺星纱说道：“这人分明是举止粗野性情残酷，惹恼了星君才被送到冥界来的，他倒好，一来倒给您一个下马威。星纱老师，请恕我不能与此人同坐。”
这下子，包括纺星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鹤洲身上了，想知道他如何回应。
谁知他承认了这事，却推掉了过错：“是他们没有告诉我应该哭，不许玩乐的。”
室内一片哗然。
柏逸控制不住情绪，终于扭头看向他，骂了一句：“无耻之尤！”
鹤洲突然对他说：“你在骂我。”
“不然呢？”柏逸冷笑，“还有别人做了应该挨骂的事不成？”
鹤洲终于收起了那副天真快乐的模样。
“好了。”不等他说话，纺星纱揉着额角开口，“别吵了，柏逸你若实在不愿意，就跟其他人换个位置坐吧。”
于是柏逸抬起头，拖长语调问了句：“谁愿意，与这位受亡母荫庇却一滴泪也不肯流的上神一同坐？”
众人皆沉默着，没有什么表示。
卫穆冷眼看了半天，正准备站起来，坐在他旁边的扬逐清立刻拉住他的袖子：“殿下！”
他侧头，扬逐清脸上全是对鹤洲的不满之色，并不掩饰音量，刻意要叫鹤洲听到：“这种人可不配与殿下为伍。”
卫穆仍是立起身，修长挺拔的身躯顿时映入其他人的眼帘，他朝着鹤洲那儿走去。
扬逐清阻拦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优雅无匹的殿下主动要去被那野人污染。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卫穆的身上了。
而卫穆看向鹤洲，与他的视线交汇在波动的空气中，几步便走近了，鹤洲忽地对他露出一个全然不设防、灿烂至极的笑容。
柏逸脸色难堪，问卫穆：“殿下不介意与这样的人同坐？”
卫穆冲纺星纱微微点头，从容地在他的位置上落座：“我不介意与任何人同坐。”
“荒唐。”柏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口不择言，“难道你也因为他是上神就选择趋炎附势了吗？”
“你不也只是因为从其他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就对他妄自揣测吗？”卫穆语速稍快，语气却十分平静。
柏逸争辩道：“我只是陈述了事实。”
“你还加上了评价。”
柏逸耳根泛红，还要说些什么，纺星纱再一次制止了：“坐过去吧柏逸。”
柏逸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动作很快，肩膀不小心撞上了鹤洲，他自己还嫌恶地拍了拍。
鹤洲盯了他的背影几秒，神色与方才那派天然纯真的样子全然不同。不过他很快抛开了柏逸，快快乐乐地坐到卫穆旁边。
他兴冲冲地问：“他们都觉得我很奇怪，你真愿意和我一起坐吗？”
然而卫穆却一副对他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书，随口答道：“那我近距离观察一下哪里奇怪。”
鹤洲怔住，隔了几秒后上半身懒懒地趴到桌上，侧着头说：“原来你只是暂时还没发现。”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卫穆。从他低垂着的睫毛，看到他衣襟上一朵小小的云纹，再是他那只抬起来的手。
然后，他看到卫穆用那只手修长而漂亮的食指和中指按住了书页，他的手腕开始滑动，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快要挨近自己的地方。
那本书被他推过来了。
于是鹤洲的目光又开始往上爬，攀到了能和他对视的高度，看到了他澄澈眼波里倒映出的自己。
“来了就先听课。”卫穆低声说。
鹤洲坐直了一些，用左边手肘撑住桌面，往那书册上扫了几眼，又听纺星纱讲了几句。
可他还是躁动不安，又往卫穆那边凑了凑，不死心地小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是真愿意和我一起坐吗？”
卫穆那时候在想，鹤洲的确与他想象中不同。
天界与冥界关系紧张，以鹤洲这样的身份和境遇，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被送到这里，并不寻常。他虽然不赞成柏逸那样专横直白的论断，也难免暗地里对鹤洲有着一些预判。
但现在，这种追问和执着令他觉得这个刚走出鹤鸣山的少年，也许是真的还稚嫩、脆弱。
他的视线扫过眼前人可笑的装束、在风中微扬起的头发以及那双春涧一般的眼睛，轻敌而善良地回答：“卫穆，真的愿意。”
开始回忆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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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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