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洲说得果然不错,次日,天界的任命书下达,冥界众人皆目睹了那光华闪耀的、由上仙所写的诏书飞至鬼王殿中,随后其字句散溢,低吟传播在冥界的每个角落。
不容置疑、充满仪式感的这一过程,向所有人昭示了鹤洲的地位。他是以上神之尊来到冥界,担任鬼王主簿的职位,行书写之举,尽铭记之责的天界使者。
卫穆和鹤洲站在一起,看那金光弥散,而远处的柏逸满脸不悦之色,冷眼觑着这头。
这是鹤洲的意思,他昨晚放柏逸走,并未声张,只是为了自己的清净。
他本性简单,对来回争斗之事毫无兴趣,继续与他水磨工夫地纠缠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卫穆便告诉他,不如想得简单些,当做没听过自己那些话。柏逸看不惯他,出言相讥,而他又反过来将柏逸戏弄了一回,这事明面上就算了结。
但鹤洲有些不解,对着身侧的卫穆说:“他不感激我放他回去,怎么还用这种眼神看我的?”
“他自然不会感激你。但他也必定不会再暗放冷箭了,而是明目张胆地继续展露对你的厌恶。”卫穆说。
此时再来算计鹤洲已经不是明智之举,柏逸也没有这样的实力。不过,已经树立的刚直、忠贞、清流的形象为何要放弃呢?
他是鬼王之子,没有任何确凿的伤人证据,即便他堂而皇之地厌恶鹤洲又如何?
鹤洲依旧不太明白,但他也不再追究。对他而言,柏逸是个无趣的人。
他对眼前人兴味更浓:“你愿意带我在冥界转转吗?我的朋友。”
卫穆正要说话,却又一名神官匆匆而来,对着鹤洲说:“上仙,述命殿正等您过去记录判案呢,请您随我来。”
鹤洲还未做什么反应,卫穆便先开口问:“是哪位鬼王在判案?”
冥王之下,有四位鬼王,分管东西南北四个区域,鬼王手下又有众多判官。每日都有无数鬼魂抵达冥界,等待这一生最后的判决,这一般是由判官定夺。判官无法解决的问题便转由鬼王评判,作为神的主簿自然不会事无巨细地记载一切判案,到了鬼王这个层面,才需运笔。
鬼王每月要处理的案子实际并不多,鹤洲刚来,便有棘手之案?
那神官回答:“是業王。”
卫穆暗自轻笑一声,随即说道:“我知道了,让我带他过去吧。”
他一向与冥界中人和睦相处,又是冥界独树一帜的天才少年,大部分人都对他推崇备至。那神官听了他的话,没有任何异样,立刻答应下来,自己先离开了。
鹤洲喜滋滋地说:“好。这么快就让我目睹审判者的模样了,那業王是什么人?”
卫穆微微侧头:“業王住在冥界月影林中,掌管北方所有魂灵。柏逸的父亲,便是他。”
“哦?”鹤洲像是听不出这话里藏着什么深意,只问,“鹤鸣山上很多林子,密密匝匝热热闹闹,月光都难以投进地面呢。他那儿为什么叫月影林?”
他实在喜欢以鹤鸣山为尺度。
卫穆便暂将一些可能的揣测抛诸脑后,对着这心思烂漫的少年说道:“你跟我去,见了就知道了。”
月影林这个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其上一轮冰月高悬,无视时序之变,地面修竹遍植,笔直高耸,疏朗而立。
泠然月色下,群竹伫立,远望如将士排兵布阵,成肃杀、对峙之势。风动时,竹影摇晃,又增一分刀光剑影扑朔迷离之意。
谁看了不说一声威风凛凛?
可惜鹤洲不喜欢,不乐意地看了眼,评价道:“凉飕飕的,阴风阵阵。”
他俩刚走近竹林,里头就有人来迎他们进去了。步过这竹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于暗中窥伺,常令人不寒而栗。
位于林中的述命殿倒正常许多,只是普通陈设,简洁朴素。業王坐阵其中,堂下站着那个将要接受审判的凡人,他身边不远处,正是此前负责初审的判官。
鹤洲与卫穆二人一进去,便感受到業王鹰隼一般的目光朝着这儿扫来。卫穆朝着他淡淡点了个头,鹤洲则是显示了他那一贯的好脾气,冲着業王笑意盈盈。
業王不为所动,神色依旧冷酷,即刻移开视线,疾声道:“既然主簿来了,现在开始。”
鹤洲吐吐舌头,冲着卫穆小声说:“好凶好凶。”
但他也不甚在意,立刻兴奋地走近了,去看那受审之人。
人已经送到地方了,不知为何,卫穆并没有离开,跟随在鹤洲身边。
那判官便开始陈述这桩判案的问题所在:“此人叫做李尹琛,今年六十五岁,前半生平稳度日,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三十岁时,他的发妻林诗施离世,他从此更用心于积德行善,最后因病而死。我看了他的生平,认为不需要服刑,可以直接入轮回。”
“可是,”判官无奈道,“他不同意。他说他与妻子立了誓,一定要在幽冥相见,没找到妻子,他坚决不肯投胎。”
旁听的两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那受审的李尹琛身上。他一头华发,但努力站直了,面色镇定自若,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并不显得苍老。那双眼睛里满是坚定不屈的神色,正仰视着堂上的業王,指望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审判。
令人惊讶的是,他手里紧握着一只发簪。凡尘之物,是无法被寻常人类带到阴间的。这必定是极为爱惜之物,才得以分享了他的一缕魂魄。这大概是他妻子的遗物。
判官还没有结束陈词,鹤洲就好奇地问李尹琛:“你妻子是什么人?”
“主簿无权过问审判!”業王声似冷铁,刹那间在殿中响彻,威严无比,直令周遭不少神官听得身躯微颤。
鹤洲却绝不是唯唯诺诺之人,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只理直气壮地要求:“笔呢?纸呢?把我的工具给我。”
業王猛地朝他刺来一眼,满是训诫之意。鹤洲坦荡回视,还十分友好地对他一笑:他真的需要工具来细细书写这一桩案宗。
“卫穆殿下。”業王似乎没见过鹤洲这样的性子,索性将目光投向了他旁边的卫穆。
卫穆不卑不亢地对着他点头致意,语声和缓,却带有一种隐约的傲气:“我来帮您指引新人。”
鬼王并没有细说要他做什么,一切尽在这代表称呼的四字之中,那是属于業王的傲慢之举。卫穆却不是他的随从,他的下属,他绝不受这指令,而是颇具雅量地“帮”上那么一忙。
于是他侧头,向鹤洲耳语一番。鹤洲显然无比兴奋,刚听完便实施起来,虽是初次上手,他的神情却认真而雀跃,隐隐有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只见他并拢右手食指与无名指,其他手指屈起,扬臂使这二指扫过眼前,他的双瞳瞬息之间陡变为金色,锐利目光立刻刺向李尹琛。紧接着,他伸出左手,以右手二指为笔在左手手掌上写下一连串符号。
一部流泻着金光的书册从李尹琛体内缓缓升起。他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感到灵魂在疯狂摇撼。
睁眼时,李尹琛蓦地发现那个被称作“主簿”的少年神仙正冲着他眨眼,而一本书册和一截骨头正被他拿在手上。他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就是记载着他的生平过往的命运之簿。
仿佛有一种特殊的联结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他不得不将心头所想如实已告,来完成最后的审判,而这个将要写下他的审判词的神人,也必须承诺将所有真实细节一一记载。
这都不得抵赖。李尹琛内心深处长舒一口气,望向殿上的鬼王时,眼神又多了几分笃定。
業王端坐其上,侧目对鹤洲说:“既然已经知道了流程,那么你就记吧。此案马上便可了结,从简记述即可。”
“咦?”鹤洲惊讶出声, “他的事都没说完,这就要结束了?”
卫穆能轻易看出鹤洲说这句话时的遗憾:他的工具才刚拿到手里,还没捂热呢。
業王冷淡地瞥了一眼判官,才又定定地看向那满怀希冀的李尹琛,声如金石:“由生到死,行走于天地,都是一人之事。”
“你妻子早已离世,剩下的路你不也自己走完了?一世结束就要奔赴下一世,你的生生世世与旁人何干?”
他说得铿锵有力。
鹤洲也恪尽职守,挥舞着那只灵蕴十足的骨笔,在命簿上笔走龙蛇。
他的确是如实地记载着業王所说的话,不过,他在命簿的一侧留了空,似乎还要再书写什么。他不仅写着,还小声念念有词。
卫穆凑过去听了那么一耳朵。鹤洲说的是,“很有道理!”
他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拉住鹤洲握笔的手腕:“你要在这儿写什么东西?”
鹤洲坦然地重复:“很有道理!”
“命簿只能记载有关他的审判之词。”卫穆说这话的语气比業王方才柔和许多,但也绝对的旗帜鲜明。
这命簿将要乘载这个凡人的生生世世,自然不容随意书写。鹤洲吊儿郎当的行为说明根本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如何做一个主簿,那么天界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让他担任这个角色?
他想起来鹤洲自己说的话,他来这儿是因为不通人情,所以要学。那么,天界为他择定的老师又是谁?
他仍攥着鹤洲的手腕不许他乱发议论。在这思考的片刻,他情不自禁地垂眸看向那处。
鹤洲也看向自己的手腕,他忽然绽开一个笑容,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是纯然的天真无邪:“我才是主簿,我为何不遵循我内心的法度?”
他援引卫穆此前说过的话。
卫穆心头掠过一丝惊讶。
规则既定,但若是人人都遵循所谓内心的法度,又当以何论之?看似懵懂的鹤洲,竟能点出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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