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卫穆为着这话沉入思绪的片刻里,鹤洲自己轻轻挣脱了卫穆的束缚,十分轻松地接受了卫穆此前的立场:“好吧,那就不写。”
仿佛刚刚那么说,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幼稚而有趣的斗嘴游戏。但那真的是无心之言?
卫穆以探究的目光看向他的侧脸。而他嘴角正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继续聆听着鬼王的审判。
業王快刀斩乱麻宣告了结局:“李尹琛扰乱冥界秩序,罚其领受无情鞭十鞭,刑毕送入轮回道。”
那李尹琛的脸上血色尽失,他似乎还感到有些不可置信:“无……无情鞭?”
業王皱着眉地说:“沉溺情.色,不思进取,愚蠢至极。你以为人活着就是儿戏吗?造化悲悯,给了人类生生世世的岁月,不是叫你为了旁人就断送自己的道!”
无情鞭正是要打醒这些自诩情种之人。道不可废,人生路,更是要踽踽独行。
鹤洲下笔如风,又对着卫穆小声说悄悄话。
不让他写,那他就得说。
“轮回转世,前尘尽忘,今生已尽,生前的誓言嘛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刻意摆出一副豁达通透的样子,那双眼睛却透露着全然的没理解,不过是临时装出个“主簿”的风范来,还得意地问鹤洲:“我说得有道理吧?”
卫穆只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那只长长的骨笔被他拿在手里毫无敬意地转了一圈,他压低声音诚实地回答:“不知道,但業王不是说得很合理吗,我是顺着他的意思思考。”
“我绝不能接受!”李尹琛凛然无畏的声音蓦地响起,那声音无比坚决,以定要穿越时空的觉悟响彻大殿。
鹤洲转笔的懒散动作一下子停住。他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哦?”
“这人生是我的,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没有诗施,我也不要接下来的所谓生生世世。”李尹琛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坚决,如同一个绝不更改的誓言。
一个凡人,他口中吐露的言语,竟有着令人惊讶的力量,仿佛是突然刮起什么了不得的飓风一样。
卫穆眸光微动。怪不得说这是个棘手的案子,要由鬼王审判,这是这个凡人押上了自己所有的宿命,以未来生命的一切可能来做赌注。审判必须公正。
業王脸色难看,眼中尽是对这愚蠢凡人的怜悯与恼怒:“冥顽不灵。领受了无情鞭你便知道——”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束荧荧的绿光蓦地在殿中闪现了。
“那是什么!”鹤洲惊奇地问。
他的目光落在業王面前的案上,正是那上头的一颗玉石刺出了光芒。
卫穆回答了他:“冥王的天命之玉。遇到不受冥王认可的审判,天命之玉就会发光。走吧,接下来,这个案子要移送楚娘那儿去了。”
他朝着業王微微致意,便朝着殿外走去,鹤洲跟在他身侧,问个没完:“楚娘是谁?也是鬼王吗?这个天命之玉是代表冥王的旨意吗,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宣布自己的审判,反而要再浪费鬼王的时间?冥王为什么爱做这些兜圈子的事?”
鹤洲心思活络,自己想了许多,倒豆子一样全都说出来,倒是一点不拿卫穆当外人:“冥王就这么喜好故弄玄虚?”
卫穆侧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酝酿了一番才道:“前面说得对。楚娘住在飞弦楼,掌管南方魂魄。至于天命之玉,它是冥王炼制的法器,可以说代表了冥王的意志,公正的意志。但冥王本人无从知晓此事。”
“另外,”他缓缓道,“我有向你介绍过,冥王是我的父亲吗?”
他嘴角挂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对子骂父,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鹤洲也挂上自己那甜蜜的笑容,充满意味地回答:“你骂回来。”
笑容于是落到实处,卫穆说:“人人都说你是天命之子,是要我对天宣泄怒意?”
“好啊。”鹤洲那样子就像在认真思索,“你就骂,你又是个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从未有人目睹你的身影,你却生育了一个尽人皆知的孩子。”
卫穆有考虑过在他眼里寻找一丝后悔的痕迹,但压根无迹可寻。他的笑是一片灿然,他的眼眸明亮得不带半点阴影,他说的话却如此奇异又夸张。
天命,那至高无上的存在,竟然被鹤洲如此亵渎。
卫穆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众人以歆羡的目光看着他,视他为尊贵的天命之子,他自己却厌恶着这个称谓。
来不及再深入探究,他们已经到了飞弦楼,一阵琵琶的激昂乐音回荡在空气里。
飞弦楼要说是“飞起的楼”也一点不假,它仿佛是被几根琴弦建造起来的,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层楼高悬在空中,看上去随时都摇摇欲坠。楚娘就住在那一层,述命殿也在那儿。
他们身后,判官带着李尹琛也到了。
乐音停了,一把华美而硕大无比的琵琶从那高楼之中飞出,瞬息之间便停在了他们跟前。
琴头上有个手掌大小的琴灵,鬼灵精怪,冲几人说道:“我们娘娘请几位上去。”
鹤洲最先发问:“我要站在哪里?可以拨这根线吗,就是它发出刚刚那个好听的声音的吗?”
一阵轻快愉悦的笑声从高楼上飘散而出。
琴灵也笑嘻嘻的,对他做了个手势:“上仙,请您站在弦上。不过这弦您是拨不了的,这是我们娘娘的法器。”
鹤洲高高兴兴地登上了琵琶,站在了最右边的弦上。
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几人站上弦后,琴灵轻轻一拨,他们就被弦弹飞了出去。同时,耳边响起了一阵闪亮的琶音。
直到站在了述命殿里,他的表情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万万没想到不是那琵琶带他们飞上来。
殿上,楚娘正斜倚在一方榻上,样子闲散舒适,那把琵琶变成了正常大小,被她随意地拨弄着。
鹤洲愤愤然道:“你不让我弹,你还弹我!”
他好歹是个一出生便腾云驾雾的神仙,还从未以这种别扭的方式被迫“飞”过。
楚娘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我第一次听说这是我在弹人。”
鹤洲睁大眼睛,辩白道:“我站在弦上,你们一拨,我就被弹上来了,不是在弹人是什么!”
卫穆不禁一笑,他实在觉得鹤洲的思考方式别致有趣,不过李尹琛的故事并不怎么轻松,还是处理正事要紧。
他对鹤洲宽慰道:“拨弦弹出的是美好的音符,楚娘之意,不过是以我们引出音律。”
鹤洲一怔,扭头看向楚娘。
楚娘强忍笑意,点头称是。
“所以我是美好的音符?”鹤洲又转向卫穆,充满期待地问,“好听吗?”
卫穆迟疑了一下,鹤洲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令人难以预料,不过对上这样的鹤洲,他是很愿意说些动听的话的:“当然。”
“那么,”楚娘已经听过了判官的陈述,她把目光落在李尹琛身上,“你跟你娘子结了什么誓?”
李尹琛将右手放在自己胸口,仿佛是觉得这位鬼王温柔和煦,会给予自己最满意的结局,他说得分外深情:“妻子死前曾跟我约定,她会在黄泉下等我,让我务必好好珍重自己,我们必定会在幽冥重逢。”
楚娘眸中露出赞扬之色,她接着问判官:“翻阅命簿,他妻子如今何在?这么一桩小小的可爱的心愿,業王都不愿替人完成,真是冷酷心肠。”
说到業王时,她语气里已经有着几分明显的厌恶。
判官为难地回答道:“他的妻子,并没有登记在册。”
業王虽然不近人情,对此丝毫没有过问,他自己判案时却是愿意为他行个方便的。
楚娘问:“没有登记在册?”
鹤洲认真做着记录,卫穆却不经意地蹙起眉。
有几种可能。一是,她并没有死。二,她成了游魂。三,她并不是人类。可神并非全知全能,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也要花费不少的灵力。
很快地,楚娘带着笑缓缓地对那李尹琛说:“你确定你的妻子,真是人类吗?”
卫穆看到李尹琛颤抖了一下,急切地摇着头:“她怎么会不是人呢,她必定是人啊。”
楚娘只意味深长地问了一遍:“是吗?”
这便是故意为之了。
她又用一种善解人意,娓娓道来的语调对他说:“你这样忠于妻子,矢志不渝的意志,我实在很欣赏。不过人生短短一瞬间,谁也不知道当时爱的人真实面目是怎样,这都是常有之事。”
鹤洲从命簿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原来这是常有之事?”
卫穆发觉,鹤洲对世间一切都缺乏了解,因此,似乎谁都可以向他脑海里注入自己的见解。
出于一种天性里的正直执拗,他很不愿意看见鹤洲接受这样的见解,于是在识海里给他传递了一句话:“楚娘和業王曾是夫妻,已经和离,所以她话里有几分怨气。”
李尹琛已是颤抖不已,但他的目光依旧赤诚:“她说了,在泉下等我。”
这是不管楚娘的暗示,是人,或不是人,他都坚信那人都是他的妻子了。
楚娘轻轻抚弄起琵琶,琴音低泣声中,她用一种近乎哄骗的调子说:“爱情是美丽的东西,但谁说得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呢,人心难测,在等的或许只有你自己。不过你的痴情实在难得,功德又丰厚,我许诺你下一世投胎到个好人家,你会舒服地活一世,去吧。”
她的手指灵巧地划过四根琴弦,激起一连串令灵魂都感到悲凉的乐音。
“毕竟你自己也看到了,”她可怜地看着他,“这儿没有谁在等你。”
历经两位鬼王,威逼和利诱,暴虐和温柔,李尹琛都尝过滋味了。
面对满殿的鬼神,他仍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但他抬目看向楚娘,他的意志没有丝毫的更改:“我妻子说过等我的。我相信她,我绝不能投胎转世。”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颗热爱故弄玄虚的冥王的天命之玉,又幽幽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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