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鹤洲也已经驾轻就熟了,随着卫穆来到幽灵丘,这里住着西鬼王彼萱。
此地弥漫着雾气,光线昏暗,眼前隐约可辨的是七八座拱起的坟茔,这儿如同一个墓园,一派阴森之气。
不等鹤洲抛出一连串问题,卫穆就先行向他介绍:“西鬼王历经数世才得道成神,这些坟墓底下,埋葬的都是她自己的尸骨。”
“那她在哪儿?”鹤洲问。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脚下土地突然塌陷下去,他们一行数人纷纷掉落下去。泥土的味道掠过鼻尖,阴凉的气息顿时渡到每个人身上去。
眼前再变得清明时,他们已经置身于彼萱的审判殿中。这里既不像業王那儿古朴,又不像楚娘那儿绮丽。
几个头骨里,灯火燃烧着。殿上正坐着一副骨架,她的每根骨头都被火光映照着,露出微红的色泽,显示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不需要皮肉,连通常被视为灵窍的双眼也没有,她就以一双空洞洞的眼眶审视着来人,还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尹琛到底是个凡人,当即吓得摔倒在地,脸色煞白,判官立即扶起了他,向彼萱说明了情况。
这奇特的鬼王连看也没看卫穆和鹤洲,也没有再过多地询问细节,就立刻给出了自己的审判:“既然你与妻子结了誓言,那你自己便天涯海角地寻她去吧。这轮回,此后的生生世世,随你放弃。”
鹤洲提笔记下,粲然一笑:“这回是真的很合理了。冥王总该没有意见了吧?”
可惜,那天命之玉又再度放光。几人只好又离开幽灵丘,去往下一个地方。
第一次做主簿这差事,鹤洲原本是感到新鲜有趣的,这下他显而易见地开始嫌弃了,他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对着自己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发起牢骚:“好没意思啊,就这么点事,走好几个地方了。”
他不理解:“我觉得几个鬼王说得都很有道理,为什么冥王还不同意?”
是啊,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甚至未能悟道,连留在冥界做个鬼修的资格都没有。为了他,却如此大费周章。要是鬼王们成日里就忙于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恐怕已经耗尽魂力而死了。
但卫穆回答前甚至没有任何思索,唇齿之间漾开的是早已耳濡目染铭刻于心的话语:“因为这便是冥王坚守的信念。爱超越一切。”
这对于鹤洲是无比陌生的字眼。
他的神情全然是懵懂:“什么意思,冥王想要的审判究竟是什么,所以你是知道的?”
“也许。”卫穆这样说。
鹤洲松了口气,他的样子就像是对什么爱来爱去的丝毫不在意:“你努力一下!不要也许。你要是把冥王心满意足的答案事先告诉东鬼王,我就可以早早结束干活了。”
卫穆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讲话。爱是有情,情是混沌的东西,审判却是一个确定的结局。
“你在想什么?”鹤洲又问起他。
“鬼王的任务是维持幽冥秩序,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的判决当然有其逻辑,但并没有对于爱情的敬意。我想是出于这个理由,天命之玉才会数次亮起。”
神并非全知全能,若林诗施不是人类,他们这些冥界之神也很难找到她的踪迹。
更何况,即便让他寻到了妻子,他将要面对的也未必是美好的结局。
但冥王总是仁慈,他还无比执着。天命之玉揭示的,是冥王信任爱情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们也来到最后一站了。掌管东方的鬼王,是方秉仁。
方秉仁所在的云中阁或许最贴近世人心目中对神之寓所的想象。白云悠悠之中,那神人于此清谈问道,仙风道骨,就连最后的严酷审判都显得富有深意。
鬼王们性格迥异,他看上去一副儒雅模样,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云中阁的神使彬彬有礼地将众人请入述命殿,他们一抬眼就看到方秉仁站在堂上,眼角微微带着笑意。
“欢迎各位来到云中阁。”他声音温润,目光又落在鹤洲身上,“审判即刻开始,请上神细致记录。”
鹤洲露出满意的笑容,跟着卫穆走到一侧,小声说:“终于有个讲礼貌的了,我开始期待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审判了。”
不同于前几位,方秉仁问得格外细致,聆听了一遍李尹琛的生平大事,又细细追问了他与妻子相识相知的过程。
李尹琛句句回答得平实,并不刻意强调着什么,方秉仁问他:“你的妻子是良善之人。但你为乡里人修路,挖井,做各种善事,都是妻子过世后的事情,这是她的遗愿吗?”
“不是。”李尹琛回答着,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手心里的金簪,“她不忍心见穷人受苦,乐善好施,却从不逼迫别人和自己一样,她不会要求我也做这些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些怅惘的笑意:“我只是非常怀念她,想要继续做她活着就一定会愿意去做的事情。”
鹤洲插嘴道:“所以,你做这些事的动机是为了纪念她,而非单纯地为善?这样的话,判官说你是个善人,那可就不对了。”
方秉仁并不像業王那样斥责鹤洲介入审判过程,反而带着笑,等着李尹琛的回答。
冥界与人界的法度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大体上都是遵循着人们心中的自然法。善人,通常都能够得到更好的结局,李尹琛自己也知道这点。
李尹琛慢慢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的动机的确是为了消解与诗施分别后的痛苦,我也的确从中得到了安慰。再后来,我做这些事也总是想着她。”
他真挚的回答让卫穆心里多了一分对这个执着的凡人的敬意。
卫穆又侧头看向问出了这个问题的鹤洲,他实在觉得鹤洲这个人有趣,看似无知,却有一种独特的敏锐,说的话仿佛只是出自直觉,不经意间却搅乱了旁人的心。
“怎么了?”鹤洲对上他的视线,他刚刚写完李尹琛所说的话。
卫穆低声地问:“是你的话,你如何判决?”
他不由得好奇起对前面几个审判都赞赏有加的鹤洲,他出自本心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鹤洲转了转骨笔,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会问你。”
“问我?”
鹤洲弯起眼眸:“因为你会给出天命之玉大概率不会否决的答案,不是吗?”
他并不关心这个凡人的爱恋与生存,他想要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
他已经对这乏味的案子失去兴趣了,循着话头发起牢骚:“冥界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鬼王们为什么还没弄明白冥王的心意,全都按照他的想法判不就行了吗?”
卫穆没有再说话,因为鹤洲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戳穿了所谓权力之争。
古往今来的有识之士们,无一不是为了按照自己的信仰行事才争先恐后地要立于顶峰。
如果冥王代表了绝对意志,自然没有斗争。可惜,天命之玉的存在,只意味着此刻存在着一种威慑。这种已经足够长久的威慑却也造成了一片阴霾,卫穆依稀看到了它那不知何时悄然垂下的小小灰色触角。
至少,如今东方仍有光亮。
李尹琛做了一番剖白,脸上却挂上了犹豫的神色,他仿佛从未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也开始怀疑起善心是否自有其界限。
他一时有些失神,轻声问了一句:“难道是因为诗施看到我行善却不诚心,对我感到心灰意冷了吗?”
方秉仁温良地宽慰他:“倘若你没有后悔做了那些事,便算不得不诚心。”
“我从未后悔!”李尹琛急切地说,“我是,我是很高兴做这些事的。”
“好。”方秉仁的提问已经结束,他进入最后的议程,“那么我告诉你,你妻子如今不在冥界,而你作为人魂受冥界管理,我要为你之后的生生世世负责,我没有权利剥夺你正直的请求。”
“人死后魂魄离体,天地灵气异变,于是负责那个区域的鬼差就会循着灵气变化的踪迹来找到人魂,将之带到冥界,接受审判。
“有的人在死亡的关头会感悟到宇宙之奥秘,从而入道,踏入修道之旅,成为鬼修。或许你妻子成为了鬼修,所以有能力逃避鬼差,也可能她并非人类。
“她已经不受我们管理,我也无法告诉你她在哪儿,是否在等待你。但既然她是如此良善,又能以自身善举影响周遭,增加了整个人间的福祉,我也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是遵守承诺之人。
“你没有悟道成为鬼修,不能久留在冥界,但因为你和妻子积德行善,我破例为你保留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你可以不入轮回,我会通知各地鬼差将你的消息散布,若你妻子是散修的鬼修,或许得知消息后会来冥界寻你。”
喜悦的神色在李尹琛的脸上逐渐加深,他感激涕零地望着鬼王。只是倏忽之间,忧郁又爬上了他的额头,他颤抖着问:“万一她没能得到消息,三月后……”
方秉仁不无遗憾地说:“抱歉,那时你只能入轮回道。”
这一次,天命之玉安静得如同并不存在。
李尹琛眼中泪光闪烁,他紧紧攥着心爱的金簪,苍白的发丝在空中微微颤动。他屏住呼吸,不死心地又探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办法得知她的踪迹吗?”
“方法……”方秉仁犹豫了片刻,既而坦诚说道,“不过我做不到。”
正在此时,一道冷酷而讥讽的声音响起:“但你不是知道谁能做到吗?”
那是業王的声音。殿中众人不由得瞥向外面,不止業王,余下两位鬼王也都来了。
業王步步逼近,寒光一般的视线射向方秉仁,言语之间吐露着轻蔑之意:“我们伟大的冥王大人,信任爱的力量,又精通命格之术,区区一个凡尘女子的踪迹,如何能掩藏。”
“那是什么意思?”鹤洲不禁问道。
卫穆还没来得及回答,殿中变故已生。業王说那几句话只是无关紧要的嘲讽,真正重要的事情现在才开始。众人只见他将一卷案宗丢给了方秉仁,又对李尹琛喝道:“你那妻子,究竟是什么人!”
李尹琛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不寒而栗,不解地回答:“我妻子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普通女子。”
業王冷冷道:“你和你妻子可是纹玉村人?”
“是。”
“那我告诉你,刚刚鬼差传来消息,就在你被勾魂来到冥界之后,你们纹玉村人尽数被妖魔屠杀,除了你,所有的魂魄均被妖魔掳走。”
卫穆心头一颤,跟鹤洲面面相觑。他绝不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妖魔纵然恶毒,但屠村这事一向罕见。
李尹琛则是惊慌无状,瞬间张大了嘴,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这是什么意思?”
業王冷哼一声,看向方秉仁:“东鬼王,你有什么见解?”
方秉仁抬起头,神色已是万分凝重,他的目光掠过李尹琛,声音纵然还温和,却已经掩盖不住严肃之意:“冥界并不过多干涉人界,但妖魔作恶,神仙绝不能坐视不理。業王,不如将鬼差传唤上来,诉说内情。”
很快地,派驻在纹玉村的鬼差就来到殿上。
鬼差们灵力低微,一向是一边修炼一边感知凡尘的灵力变化,知晓有人魂魄离体,便循着灵气去将其勾魂至冥界述命。
他说,昨夜纹玉村就李尹琛这么一个魂魄离体,但他从冥界回来后几个时辰,忽然发现灵气疯狂流窜,至少有几十个灵魂同时离体。待他匆匆忙忙赶至现场,却只发现村里血流成河,妖气冲天,而那些村民的魂魄早已不复存在。
李尹琛听了这番话,身躯一阵晃荡,竟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满脸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突然地,他打了一个激灵,惊恐地吼道:“难道诗施的魂魄也被妖怪抓走了?”
而那鬼差古怪地盯着他问:“你的妻子,是不是长脸蛋,素净的皮肤,额间生了一颗极为显眼的红痣?”
李尹琛急切地看过去:“是啊,你见到她了吗?”
鬼差幽幽地说:“我到那里时,满地都是尸体,只有一缕魔意伫立在血泊之中。那缕魔意怨念极为深重,几乎存在了半刻才消隐。”
“正是你妻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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