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先真领他去看一棵被雷劈倒的大树，不是在眼前这个季节，而是倒下有年头了。早在被雷劈之前，树干就空了，白蚁在树洞里筑巢，虫子在树皮下活动，鸟又来吃虫子，大树越来越空。倒下之后，从腐烂的木头中长出了很多蘑菇。卫先真观察过几次了，一直等到最大的蘑菇完全展开伞形的菌盖，长得最好的时候带张旭来看。
这是张旭见过的颜色最艳丽的蘑菇。它蓝得发亮，上面分布着深红色的斑块。张旭毫不怀疑它真的会发光，小真说了在黄昏和夜幕交接时，蘑菇会变成荧光色的。这一看就是标准的毒蘑菇，碗一样大。张旭认同小真的说法，是很好看，但是张旭不怎么想看蜘蛛把发光蘑菇当舞台，在上面大跳特跳求偶舞。他很感谢小真让自己增长了奇怪的知识，在他脑袋里自动配上了一段央视动物世界的开场白：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张旭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虽然眼前的蜘蛛也长满了毛，形成奇异的花纹，还会举起两条后腿，上面的“毛”像开屏似的展开，等待母蜘蛛出现，就开始斗舞。如果它们不是只有一丁点，比豌豆粒大不了多少，那么张旭也要当场给小真跳一段了——跳高和跳远。他比较想去那边——草地上开满浅紫色的小花，单看一朵毫不起眼，但盛开成一片花海就令人感觉非常浪漫。那边还有一群村里的姑娘在挖野菜。张旭认识其中的春花、爱弟和招弟。女孩们也在招手让张旭过去。“我过去和她们说说话。”张旭说。
卫先真看着他走过去，想说要是张旭不爱看蜘蛛跳舞，等一会儿还有小鸟过来唱歌——如果不是那群女孩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吵，真正的小鸟早来了。等到天色变暗，成为真菌摇篮的枯树长达二十米的树干都会泛着蓝光，他们可以坐下来，一起看星星。
“你们好。”张旭和女孩们打招呼，“你们是约好了一起来挖野菜吗？”
“雨后遍地是野菜，还有蘑菇。你也可以挖一些喂鸡，我妈说你养了小鸡。”春花说。她是个大块头的姑娘，刚满16岁就已经和张旭一般高了，皮肤比她的妈妈还黑，粗壮的胳膊充满肉感，胸脯没有胸罩而大得下坠。她发育得太好了。“我妈说你是从城里来的。你为什么不留在城里？我从没进过城，只去过镇上两次。等这回在果园工作，我会攒钱去镇上买衣服。”她微微脸红，因为她早该买胸罩了。她觉得张旭和村里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她会想到节日期间村长请来的戏班和说书人表演的节目中的书生。春花和她的小姐妹们一样，都没读过书。
爱弟说：“在果园工作半天能赚30铜子，还管一顿饭。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工作？”
张旭说：“我可能没有时间，我要喂鸡什么的，还要做饭。”
爱弟笑了，说：“每个结了婚的女人都要做比你多得多的家务，要是我以后能找到一个愿意帮忙做饭的丈夫，我一定要去三一城里最大的寺庙磕头，谢菩萨保佑。”
张旭有些不好意思了。爱弟又问：“你带着枪，你要去哪啊？你那个弟弟从来不理我们。”
“我们要去垃圾场那边。我弟弟很腼腆，他不好意思跟女孩们说话。”张旭说。女孩们都笑起来，围着他。
“我妈说了，不要靠近垃圾场。”春花说，“可能会感染。”
爱弟说：“村长反复告诫大家，尤其是女人，不要接近垃圾场，不然会生不了孩子，要么就会生下畸形儿。”
张旭说：“我没在村里见过畸形的人，应该不会……”
招弟插嘴说：“牛婶家的儿子就不正常。”
春花说：“你别这么说，牛大婶会闹到村长那里。村长也不想听到村里有任何人变异的流言。我们村没有畸形儿，隔壁村就有。”
女孩们告诉张旭一些关于畸形人的事情。
这时天空飞过一艘先进的飞船，飞过村子，沿着河流缓慢飞行，明显是在进行地毯式搜索。
……
飞船上的纠察团发现了下方的一群人。领航员向龙团长报告：“标记地点：11区五级小型垃圾场R12，2点钟方向，B级村庄之外1.5公里距离，发现6女2男，人类。是否进行下一步检查？”
龙团长说：“继续飞行，保持慢速。”
龙团长不认为几个挖野菜的村野贱民值得他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坐在舰长椅上，没有命令把影像在屏幕上放大，不想看到那些丑脸，低等人，十几岁的女孩□□就发育得像奶牛一样大，又黑又丑，粗手大脚，只配活得像牲口一样，然后生下更多的低等人。龙团长有着宏伟的目标，正在做正确的事情，必须找到“新世界的种子”。
种子由信徒种下，远古毁灭的机器发出警报，在公司收到信号后，维持正确秩序的纠察团立即赶到了降临地点。作为一颗种子，它竟然像人一样逃跑了！异界的信徒们是如何种植的？难道没有把躯壳掏空吗？种子现在可能已经发芽了。必须把它带回正确秩序公司，它会被精心培育成新的世界支柱。
……
张旭和卫先真继续前往垃圾场。卫先真想离那些女孩远点，他还想让张旭也别理她们，但他心里明白不应该干涉张旭的自由。在森林里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张旭累得气喘吁吁，叫住卫先真：“我们坐下歇会儿吧。垃圾场还有多远？”
“以现在的速度，我们要走到黄昏了。”卫先真说，从背包里拿出水瓶递给张旭。中途他就包揽了所有负重，替张旭背着枪。“你要吃点东西吗？我们可以不去垃圾场，我带你去看花。你是不是不喜欢蘑菇和蜘蛛，你喜欢看花，我就带你去看花。”
张旭说：“发光蘑菇挺奇妙的，我以前从没见过。但是看到蜘蛛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还是马上去垃圾场吧，我也想亲眼看看漏洞是怎么回事。”
“黄昏时垃圾场全是蚊子，你带草药膏了吗？”卫先真说。
“没带，太贵了，我收起来了。”张旭说，想到漫天的蚊子，自己被叮咬后有化脓感染的风险，不免有些退缩。“没有便宜点的驱蚊剂吗？下次要去商店里看看。”
“便宜的味道不好闻。”卫先真说。张旭瞪着他，想要批评他这又不是挑选高档香水，能用就行了。卫先真有不想带张旭去垃圾场的理由，他换了个话题，问张旭：“那些女孩跟你说什么了？你们聊了好长时间。”
张旭解释：“她们跟我说了些畸形儿的事情，可能和垃圾场有关。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辐射之类的影响？我以前就听说核辐射让老鼠变得像猪一样大的都市传说。”张旭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真是白读了，辐射的具体概念是什么他都想不起来，学过的知识在他头脑中变成一团乱麻，最后记得最牢的就是毫无根据的“都市传说”。
“有可能。”卫先真说，“那些破损的机器残骸仍悬浮在空中，如果不存在能量，它们就应该在重力的作用下掉下来。当粉紫色云团在空中聚集时，有些机器残骸还会变亮。我暂时仍未理解漏洞出现在垃圾场上空的真正原因。我认为机器残骸、漏洞、垃圾场之间存在联系。”他看着张旭，张旭那种一脸认真，好像准备做笔记把他说的话全部记下来的“好学生”表情让卫先真笑了。他也用认真的表情告诉张旭：“我在垃圾场没见到像猪一样大的老鼠。我看它们只有这么大。”他用两只手比出35厘米的长度——他做什么都很准确，“还不算尾巴。”他说。张旭的表情变成了无声的尖叫。
张旭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垃圾堆里全是蚊子、老鼠，要是再让他看到变异的大蟑螂——说不定蟑螂会变异得比人还大，张旭一定会像疯子似的尖叫——在他大声尖叫时，蚊子、苍蝇、飞蛾还会飞进他张大的嘴里——那里的虫子就是有那么多！
张旭对卫先真说：“我们走快点能赶在黄昏之前吧？你把背包里的雨衣给我，我穿上，再把脸蒙起来，就能防止蚊虫叮咬了。”
卫先真说：“今天别去了。我教你开枪，等你学会了，我再带你去。我在那里发现了比老鼠大得多的变异生物，拖着长尾巴在地上爬行，速度很快，像獾或者浣熊，但体型更大，会抓老鼠和昆虫吃，也吃垃圾。我觉得会有危险。”
“每次我问你有没有危险，你都说没有。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但你应该告诉我。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生活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我们也要一起面对。你说的对，我必须学会开枪，以后我也能帮上忙。”张旭说，从卫先真肩上拿回应该由自己握住的那支枪。
卫先真教他开枪。在张旭打出第一枪之后，卫先真在思考，足足沉默了十个数的时间，他仍然十分有耐心的问张旭：“你是不是没记住我刚刚教过你如何开枪的步骤？没关系，我可以再教你一遍。”第三遍了。第一遍，张旭完全没记住；第二遍的时候，张旭还是没学会准星的孔位该往左还是往右，在他重复了一遍300米之内不需要调节的时候，张旭又忘了如何复位。
张旭的脸火热，这一枪他根本不知道打到哪去了。别说瞄准目标了，子弹连卫先真剥掉树皮用刀刻出X记号的那棵大树边都没擦到，也没打到两旁的树，子弹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飞向哪里去了。枪响的同时，张旭第一次感受到了后坐力，子弹破膛而出的声音让他手心都是汗。
“我记住了。”张旭回答，汗往下淌，“但是50米的距离我觉得有点难，杂草和树枝影响视线，我看不清树上的X记号。”
“你重复一遍瞄准目标的方法。”
“准星和照门，先排成一条直线，然后把准星，不是，是把目标移动到准星尖端，必须让目标和准星在一条直线上，和照门的十字线对齐。”张旭努力重复了自己记住的每一个字。
“是和十字线的纵线相吻合。”卫先真说，纠正了张旭的姿势，让他再开一枪。
“我能离近点吗？我瞄不准。”张旭说，擦了把脸上的汗。
卫先真说：“你重复一遍，这支枪的基本数据。”
张旭的汗淌得更多了。这比他考试时答卷纸难多了，他可以靠努力提前做很多试卷，但是现在只听了一遍的情况下，他根本记不住。都有什么来着？口径、全长、有效射程、弹匣容量……但是具体数据是什么？
“有效射程是600米。你现在距离一个完全不会动的目标只有50米。”卫先真说，“开枪，你能射中。”
这一枪，和上一枪一样，张旭不知道自己打中了什么。远方看不见的森林中传来一种哀鸣，隐约可闻但无法分辨是哪种动物。张旭绝对不可能射那么远，听上去远在几公里之外，中间相隔密密匝匝的黑松林。那种哀鸣断断续续的传来，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张旭紧紧握着枪，看着卫先真。
“我们回去吧。”卫先真说。
回去的路上，张旭坚持自己背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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