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终于意识到自己真实地死去过之后,我从可怕的梦境中醒来。
浅粉色的头发贴着我的手臂,悠仁乖巧地趴在我手边,我稍微一动他就猛地坐起身来,眼皮还没张开,嘴巴就条件反射一样蹦出一大堆话。
叽叽喳喳地。
他拘谨地叫我:“近藤小姐”。
似乎是因为之前我的抗拒让他以为我并不想和他相认,没等到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乙骨忧太已经走了进来,拎着刀,刀身上还有滴溅的血渍。
悠仁闭上嘴巴,有点像个小鹌鹑,显然他有点怕乙骨忧太这家伙。
当然我也一样。
所以我很抗拒和乙骨忧太交流。上次的交流心得并不是很愉快,甚至于在很大一部分可能性上,他的精神状态有点疯疯癫癫的。那只名为里香的怪物,我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她的存在有点像是乙骨忧太灵魂和肉身的衔接处,和他的性格有些类似、却又带着小女生一般的扭捏。
但无论如何,那就是乙骨忧太的一部分,所以在我看来,他有点精神分裂。
我也有过那样一段分崩离析的过去,被加茂宪伦蛊惑着、引诱着,一步步走向绝望。过去的我全然像个疯子一样,不仅折磨身边的人,还折磨我自己。
但我和咒术师不同。我是纯粹的恶,和真人一样,我拥有着不可宽恕的罪孽,所以在被夏油杰杀死时,我没有什么想要反抗的意识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本该死去。
所以,我才死掉了。
但,为什么,我又活过来了?
在死亡之时,我是绝对想不到自己还能活过来的,毕竟就算我是个怪物、不是人类的身份,但也具备着人类的特征。插中心脏就会死,停止呼吸就会自取灭亡,我和夏油杰共同死去,他的身体如今不知道被那个男人带去了哪里,而我还一直停留在原地。
甚至停留在六眼的身边。
想到这里,我愣了愣。
所以,五条悟才是关键吗?
我迟疑地想起,死之前,确实有那么一丝丝的想法——如果五条悟知道我死掉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于那么一瞬间,就被剧烈的痛苦吞噬了。夏油杰带着腥香的发丝垂落在我脸上,他的身体没有崩坏,也没有被成千上万的咒灵吞咽干净,反而从那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了哪里,被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起码这群咒术师,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对。
乙骨忧太坐下来,慢吞吞地帮我削一颗苹果,不算充盈的汁水顺着指尖黏腻地滑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那颗光秃秃又洁白的苹果、用纸巾捧着递到我面前,小声让我尝尝。
肚子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扁扁的饿意,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这种不完全的生物机制让我忘掉了自己的身体还算是半个人类。
我盯着那颗苹果很久,才缓缓伸手接过来,抱着一口口小小地咬,再嚼很多很多下才能吞咽下去。苹果又甜又脆,哪怕是讨厌的家伙削给我的,也不能破坏它的好吃。嘴巴被苹果堵住了,所以耳朵才勉强工作起来。
悠仁对着乙骨忧太这家伙很尊敬,他一直是个很乖巧很懂礼貌的孩子,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哪怕小时候被加茂宪伦伤害过,但他总是用天真的眸子望着他名义上的“母亲”,然后小声地叫妈妈。
哪怕这个妈妈是为了啖尽他的骨血而来,哪怕这个妈妈折磨他的精神和体魄,但悠仁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他逃避一样地不去思考,真正的妈妈去了哪里,真正的爸爸去了哪里;而是安于现状,从任何一点缝隙中找到苟活下去的希望。
这并不可耻。因为过去的很多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是人类卑劣的血液中萌生出的逃避方式,软弱却有效。
该说我们不愧是姐姐和弟弟才对。
我啃着苹果,听他们大喇喇地把自己拯救五条悟的计划放在我面前。似乎目前能够破解狱门疆的手段只剩下两种——咒具和咒术师。
黑绳和天逆鉾都能达到消除某类术式的能力,但很可惜这两样都被五条悟本人亲自毁掉了,像是看不顺眼讨厌东西的猫咪一样,就连悠仁都忍不住抱怨:
“五条老师还真是勤快过头了吧。”
乙骨忧太对此感到尴尬。
黑绳的处置是他亲自去做的。但假若知道现如今会有如此境况,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纵容五条悟的。
但目前更要紧的问题还是,束缚了五条悟的狱门疆前门仍在羂索手上,也就是那个抢占了夏油杰身体的东西。他称自己为诅咒师,沿用了夏油杰的名号,但还是大发善心地告诉了高专众人他原本的名字。
羂索。
这个名字给我带来某种熟悉感。并非是何时听到或看到的熟悉,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带来的熟悉。
我一直称呼那男人为加茂宪伦,但他到底是谁、曾经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和全知全能的天元大人一同活过这漫长的千年,都是未解之谜。
我对他仍旧一无所知。
乙骨忧太慢悠悠地用毛巾擦干净手中太刀身上的血迹,那是五条老师送给他的咒具。那男人总是笑着、淡然地把一切都揽下来,不论是曾经差点被处死的自己、还是后来暴走的里香,又或者是被他送出国远离咒术界的决策,乙骨忧太比任何人都明白做出这些决定需要付出什么。
他像个怪物一样被所有人忌惮。先是诅咒师,后来是咒术界,最终是身边人。
但哪怕是怪物,也需要阳光和水分才能生长。哪怕真的如那些人口中所言,五条悟是不可控制的家伙,乙骨忧太也不会选择听信。因为他虽然始终坚守着要保护普通人的原则,但在天平另一边是五条悟的前提之下时,任何决定都下定得轻而易举。
他把刀收进刀鞘,淡然地安抚着面前的后辈,说道:
“我要找到羂索,杀了他。”
从羂索手里夺回五条老师,从羂索手里夺回属于高专的希望。从前是五条悟一直站在众人面前,这次,该他来了。
他的眼神转过来,望着把苹果啃得干干净净的我,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才渴望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近藤小姐,之后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在离别之时的坦言,他有点像个英勇无畏的勇士,我不自觉地就点点头,但又很快强调道:
“只是一点。”
较真地把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距离缩到一点点小,我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我对他的抗拒,他却只是勾起嘴角笑笑,好像我是什么闹脾气的小孩一样。
“好哦,一点。”
一点也足够。
他完全放弃了伪装弱势群体的模样,之前的交流让他变得坦然。成功的是,他的的确确和五条悟很像;但这也是无比恐怖的事实,无论是五条悟,还是和五条悟很像的家伙,他的存在并不被某些人接受。
悠仁看着我们之间的交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表情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乙骨忧太眯起眼睛,失去血色而苍白的脸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柔和,奇奇怪怪的表现有点像什么呢……
我想了又想,想起有点像从前家门外的小狗。我握着小饼干让它吃的时候,它总是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看着旁边流口水的小猫咪肆意炫耀。
虽然那只小狗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但是那副模样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褪色。
乙骨忧太真的,很像一只狗。
不过,这不是贬义词。
悠仁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可怜兮兮地离开,把剩余的空间留给我和乙骨忧太。我不知道他想要和我聊些什么,但大概,总归是和五条悟有关的事情。
于是我干脆利落地和盘托出:
“我不知道羂索的藏身处,虽然我和他曾经有过联系,但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了。而且他现在占据着夏油杰的身体,是很难对付的。”
乙骨忧太摇摇头,并不觉得棘手:“正因为如此,所以最合适的人选是我才对。”
冷静、平淡。
他真的不觉得羂索是多么可怕的家伙,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死掉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只是单纯地、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一定会赢。
骄傲自大到了极点。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五条悟的作风,所以这就是五条悟学生的作风。
他迟疑了一下,稍稍脸红地坐在我身旁,之前的游刃有余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结结巴巴地开口,似乎有些羞于启齿:
“我只是想……想问问近藤小姐,你身上的刻印还好吗?”
刻印?
我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漆漆的、带着一丝暗蓝色泽的眼眸,大而无神,只是我仍能从其中看透出渴求和希冀。
我的灵魂深处仍然留存着加茂……不,羂索留下的刻印,这份刻印让他时刻明白我身体和灵魂的状态。他的咒力侵蚀了我的一切,像是真正的父亲一样在我的灵魂里刻下了他的名字。
我不一定会在他的指引下走下灭亡,但灵魂的刻印充斥着他的痕迹,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辨别,这股腐烂的臭味到底是我还是他。
但这是无害的吗?这是平静的吗?
我的身体突兀地来到很多年后,令人抽搐麻痹的痛苦却消失了,像是什么人专门为我屏蔽掉这份痛苦一样。
乙骨忧太局促不安地握着自己的手掌,控制不好情绪的他身边,里香总是时隐时现。接着朝我伸出手来,低声又黏腻地对我说:
“请……把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吧。”
郑重其事地好像要做些什么一样。
我皱着眉毛,跪坐在床上,撑着自己的身体盯着他看了半天,才犹疑地开口:“你在说些什么啊?”
自说自话的家伙,每次见面这家伙都总是这样。
一点逻辑都没有。
感觉他的逻辑能力很差劲,脑筋也很跳脱,莫名其妙就会跳脱到奇怪的地方去。但从外表看,他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个沉静靠谱的人,所以我才不理解高专这帮人对他盲目的自信。
说什么要拯救五条老师,说什么要杀掉羂索,但真的能做到吗?在我看来希望渺茫。
他和五条悟很像,但又不太一样。
非要让我评价的话,五条悟就是那种会为了很多东西牺牲一点东西的家伙,而乙骨忧太则是会紧紧握住自己手里仅存的那么一点东西,哪怕牺牲更多也无所谓。
他温暖的手掌突兀地抚在我脸颊上,奇妙的咒力透过皮肤渗透进去,又被我条件反射地吞吃,汇聚在喉腔口,变成一颗小小的团子咽了下去。
脸变得很烫。
他看着我红彤彤的脸,羞涩地笑笑:“这是五条老师委派的任务,抱歉。”
奄奄一息的、属于胎藏遍野的种子在久违地吸收到了咒力之后,终于勉强活过来。但它不会痛,我也不会痛。
而是乖乖的、吃掉一部分。
然后贴在我的肚子里,把剩下的那部分哺育给我。
灵魂里某一处位置热得发烫,我有些眩晕和反胃。乙骨忧太的咒力没有味道,但那种被侵占的感觉却时时刻刻存在。他有点像是占地盘的野犬一样,咒力走到哪里、标记就逸散到哪里。
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从前我一直认为,咒力越强、能力越霸道的人,咒力所带来的副作用就越强,我在五条悟和夏油杰身上都验证了这一点。但有着野蛮力量的家伙,在根本上比不过五条悟和夏油杰,然而乙骨忧太,似乎在某些方面又胜过他们。
可以这么比较吗?
我恍恍惚惚、瞳孔涣散,手臂遮住眼睛,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努力抑制着嗓音里的颤抖。
“你……你做了什么啊,混蛋?”
莫名其妙的,羂索留下的刻印更淡了,我不会因此感到疼痛了,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但怪怪的,好奇怪。
每个人都喂我一口,我像是什么街头流浪的野猫一样,明明没有蹭着裤腿撒娇卖乖,他们却心甘情愿地奉献一些东西,一些我需要的、而他们又正好有的东西。
一种赎罪。
但这对我来说,倒不如说是施舍。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当然不是讨厌被施舍,而是讨厌这种我什么努力都没有付出就得到了回报的感觉,在过去我从未体会过,将来也无法适应。我时刻觉得他们是有所图、有所需才会这样对我。
“很难受吗?近藤小姐?”
听听,多无辜的家伙。
我瞪红了眼睛看他,“你会喜欢被别人莫名其妙喂一口脏脏的东西吗?”
他愣了愣,“唉?脏脏的……”
急忙摆摆手,向我解释:“不是的,因为近藤小姐的刻印很麻烦,需要不停地有人帮忙覆盖掉,所以五条老师才拜托……”
我自暴自弃地窝起来,堵住耳朵不想听他的碎碎念,小声地反驳道:“是啦是啦,我很麻烦啊,所以就不要管我啊。”
“你们这帮家伙,都是听不懂人话的吗?我不需要谁来帮我,反正我也是坏蛋不是吗?”
还真是……口是心非到极点了。
乙骨忧太叹了口气。
“近藤……山惠小姐,没有人觉得你麻烦哦。不管是五条老师,家入前辈,还是我们,都是满心欢喜地、乐意至极地把你当做咒术高专的一份子。夜蛾校长的杂物柜里,还保留着你的照片。”
他摸摸我的头。
明明我比他年长才对,但是他的抚摸太过于温暖了,我忍不住缩成一团,小猫一样蜷起来,沉默着。
“照片很漂亮,笑起来的山惠小姐,无论在谁看来都很漂亮。于是,终于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能让你再度绽放那样漂亮的笑容呢?”
乙骨忧太俯下身来,我嗅闻到他身上近乎浅淡无味的气息,很特别的味道,因为刻印的关系条件反射地靠近他,然后听到他低声笑笑:
“没关系的,山惠小姐。虽然我仍旧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和五条老师约好了,要让你毫无顾忌、坦然地朝前走,所以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实现。”
“五条老师曾经和我说过,山惠啊……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都分割开来,重新成为一个人、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身份存活下去。”
“所以,这是我和五条老师的约定。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履行我的约定,哪怕死亡,哪怕身体朝前倒下,但我希望、我想要守护的人们都能勇敢无畏地走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无神的眼睛。
真神奇。
原本令人感到战栗恐惧的眼眸,此刻再看之时,里面却含了一汪浅淡的水,柔软的、透明的东西在里面跑来跑去,我竟不觉得害怕了。我不太懂他的想法,就像我不太懂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从未见过面的家伙这样袒护。
不过我吸了吸鼻子,指责道:“所以你是故意的。”
他忍俊不禁。
“真对不起。那时候的山惠看起来……有点像小猫咪,里香问我如果稍微吓唬你一下的话,会不会躲进她怀里,所以就……稍微做得过分了点。”
真可怕的咒术师,把吓唬我、恐吓我当成恶作剧,我闷闷地低着头,指责他。
“讨厌。”
“唉?为什么?”
“就是讨厌。讨厌你,讨厌里香,讨厌狗卷棘,讨厌你们。”
“啊……所以不讨厌真希和后辈们吗?”
“……都讨厌!”
他低声地求饶。
“那就讨厌我一个人吧,求求你。”
“不论是喜欢还是厌恶,都是人类情感的表达,这是五条老师教给我的。而我……”
“原谅我……我是个怪物。”
……
我摇摇头否定:“你才不是。”
怪物不是这样的。怪物才没有亲人朋友,怪物也没有能够依赖的同学,怪物也没有想要存活下去的自信,怪物更没有勇于牺牲、为身后的家伙们奉献一切的精神。
手指有些依赖地抓着他的衣摆,乙骨忧太也就随我去了。
他说:“嗯……或许吧。我在某些方面可能,远称不上怪物?但是……”
咒术师都是天生的、感情上的怪胎。
“如果感到害怕的话,请一定要及时远离我。因为不论是厌恶还是喜爱,在我看来,都是对我激烈情绪的表达。所以我很满足。唯有这些奇怪的情绪,是我内心里最真实的一面。”
他用轻松又悠然的语气对我说:“我和里香,很喜欢你哦,希望你一定要记得这件事情,这很重要。”
他幽幽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黑暗中吃饱了的野兽,慢吞吞地说一句“多谢款待”,就能抵消他对我的侵占。
……
莫名其妙。
我手上握着那个四四方方的小东西,觉得这些人都怪怪的。
蓝色的眼睛眨来眨去,我戳戳上面卷翘的睫毛,手臂撑着脸,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抱怨些什么好。
所以用力地点点那颗眼睛,不情不愿地指责他:
“你教出来的学生,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啊?难道说……其实你也这样怪怪的吗?”
明明之前不这样的。
骄傲自大得要命,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看,就算我叛逃了、光明正大地和夏油杰站在一起,也再也没能让他动容半分。
我并不明白这么长时间会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抱着他贴在一起的时候,气味是一样的、温度是一样的、感受是一样的。他没怎么变,但也好像变了好多,他知道了很多我都不知道的事情,然后悄悄地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依旧做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散地朝我挥手,引诱我沉沦,实在是讨厌死了。既然没变,那就应该像以前一样,像以前一样肆意妄为、胆大包天,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关进小小的笼子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菜菜子和我说过的:“偷偷藏着秘密的男人最不靠谱了!”
真的是,超级不靠谱的家伙。
所以啊,超级不靠谱的家伙还是乖乖地呆在里面等着我来救你吧。
这次,一定会救下来的,不管是谁。
……
里梅以为自己死了。
所以毫无顾忌地沉沦在记忆的边缘地带,那片灰暗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熟悉又陌生。
他看着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原地,平静坦然。
女人的笑脸很漂亮,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她刚开始时总是笑着,尽管他看透了近藤山惠眼底的虚假,但她笑得那么好看,哪怕是羂索,也无法对那张笑着的脸产生任何崩坏的情绪。
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靠近她。里梅心里想,反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反正女人没有任何去处,反正对于羂索而言,近藤山惠是必须要抓在手里的工具。
所以,里梅想,那还不如就这样待在他身边。
不过这种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关系,才更加容易崩塌。近藤山惠离开之后,里梅敏锐地察觉到了羂索的崩溃和暴郁,他扭曲地捏着近藤山惠的灵魂,只要察觉到她稍微动荡就让她的灵魂痛苦。
里梅本以为是近藤山惠离不开羂索,直到后来才发现……
羂索擅自又扭曲地,把女人当成了他的所有物,身份到底是父亲还是占有者,就连他自己也早就分不清楚了。明明是一颗只会吞噬占有的脑子,却还想要拥有……感情?
人类的伦理是难以跨越的桥梁,然而对于咒术师或是诅咒师而言,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加茂宪伦想让近藤山惠受孕,产下带着六眼血脉的后代。但很遗憾,不仅五条悟没有那种想法,就连近藤山惠本人也对这种按头一样的结合方式很抗拒。
所以那家伙换了种方法。
换了种就连里梅听来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方式。
把自己的脑子塞进随便一个人的身体里,然后让他自己赋予山惠生命。
里梅看着失去理智的羂索,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到底是为了那个未来,还是私欲?”
羂索给了他一个令人浑身发麻的答案:
“未来,就是我私欲的一部分啊。”
扭曲、血腥、让人止不住呕吐。
狗卷凉介和夏油杰对山惠有多好,里梅心中就有多恐慌。他终于意识到,如果放任羂索这样下去,会死的,谁都会死。不论是他,还是羂索,还是山惠,亦或是那些咒术师。
他必须得……必须得活着。
他要为宿傩大人重铸肉身,他要为宿傩大人争取复活的机会,他要……他要活下去才行。
逃窜、流亡,他眼睁睁看着近藤山惠的生命像是凋谢的花瓣,干枯又瘦弱地落在土壤里,又被那颗种子吸收。
里梅逃避地不去想、不去看,他活着的目的只剩下一个——复活两面宿傩。在那之后,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都是他的宿命。
怀里抱着宿傩大人的手指,他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笑眯眯地、浑身血腥、连无下限都罕见地失去了作用。
五条悟冲他挥挥手,轻声道:“嗨,两面宿傩的家仆,对吧?”
里梅警惕地望着他。
“你是来杀我的吗?”
话音未落。
胜败只在一秒之间,他甚至还没来得使用术式,怀里的手指就被五条悟夺去,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几根黑黢黢的手指,调侃道:
“哎呀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宿傩大人吗?怎么变成小饼干条了啊~”
里梅咬着牙,至少不能,不能让五条悟在这种时候把手指夺走。他还肩负着让宿傩大人复活的任务,决不能就这样放弃。
不过五条悟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杀了他,而是一脚踩着里梅的背将其压制在地面上,望着身子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还哼着愉快的、五音不全的小调:
“这位里梅先生,接下来老子要问你的话,你要统统如实回答哦。”
里梅出于某种警惕心,立刻抗拒道:“我不会透露任何关于宿傩大人的事情。”
男人却拍拍他的头,像随手摸一只动物:“安心啦,老子没打算问两面宿傩的事情,也没兴趣关心那些老爷爷的陈年往事。”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五条悟像是风暴的中心地带,咒力在顷刻间能将空气都剥夺得一干二净,里梅依稀在那其中看到了崩坏和狂放,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的同时,头被他死死地捏紧,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失去性命。
他很生气,无比生气,里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而五条悟在忍耐。
在为了什么忍耐?
他不明白。
但总之,接下去的问题,他要毫无保留地给出答案才行。
“那么,问题来了哦~”
有点像逗小孩子,里梅恍惚地想到,可是身体上的痛觉是无法避免、无法承受的,这种游离又被剥开的状态让他精神涣散。
“谁,杀了近藤山惠?”
……
……
里梅只听到他艰涩沙哑的声音回复他:“夏油杰……”
“嘭”的一声,心脏被爆开了。
“错!”男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他捏着里梅身为人类的心脏,脸上甚至还带着漂亮的、好看的笑意,却残忍血腥地凑近里梅的脸,轻飘飘地疑惑道:
“里梅,你不想活着吗?”
他当然想啊。
可是,可是……
宿傩大人的存在,和有宿傩大人存在的未来,对于里梅而言,是缺一不可的。不可被破坏、不可被侵犯,这是至高无上的权益。
里梅艰难地喘着气,把怀里的手指温养在自己喷涌血液的伤口,才艰难地喘气道:
“近藤山惠,是被夏油杰杀死的。而夏油杰,是自杀。五条悟,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你满意了吗?”
至少露出一点点吧?
里梅近乎报复般地想着。
这个被咒术界称为无敌的男人,至少要暴露出一点点脆弱吧?只要那一点点,里梅就愿意为之赴死、为那一点点的脆弱而拼命苟活。
五条悟蹲下来,修长的腿折叠在一起,身量极高,就连他的阴影都能把人笼罩的严严实实。歪着头,一只手滑下墨镜露出一颗苍天一般绚烂美丽的瞳孔,笑容灿烂。
“里梅,其实你有点笨耶。”
里梅瞪大眼睛,看着他用无下限包裹着自己的手掌,在里梅的胸膛里掏来掏去,终于捏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这个,老子就收下了,未来应该会用得到吧……”五条悟扶着下巴思索着,然后不顾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里梅转身离开。
里梅咬咬牙叫住他。
“喂!五条悟,你这家伙……”
没说完。
锋刃一般的咒力席卷而来,把他的脖子打断,里梅瘫软在地面上,只能歪着头看五条悟的背影,听他有些神经质地笑笑。
“让老子猜猜,你想说点什么呢?”
一只手握成拳拍在另一掌心中,五条悟恍然大悟般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让老子求求你吧?”
“求求你了,告诉我谁杀了小山惠?求求你了,告诉我谁杀了夏油杰?”语气可怜巴巴。
他摇摇头。
“不哦,老子不会再问了,因为死亡已经变成了固定的事实。”
“死亡是下一个新生的开始。如果老子是你、或者你背后那个可怜兮兮只会窃取别人东西的家伙,估计现在会哭得很惨吧?但可惜并不是。”
“不管是人,还是咒灵,死亡都有其规律。”
“而我,我是最强。”
“所以理所当然的,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让该死的家伙下地狱,那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情。”
“所以你就知道了,人有数百种死法,而我啊,最擅长向死而生。”
太狂妄了,也太可怕了。
名为五条悟的男人手中有千百种力量,但他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怀璧,而在于他能把这千百种力量都用在适当的地方。
宿傩大人的手指少了一根,五条悟要拿它来干什么,里梅不得而知。但他只是艰难地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用稀少得可怜的咒力反复治愈自己的伤口,才终于艰难地站起来。
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有人满口妄言要开创盛世,有人狂妄自大要向死而生,而里梅,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术师,唯一奇特的是他是千年前的受□□,除此之外毫无胜算。
或许该回去了。
待在羂索的身边,才能找到更加有利的机会。
……
里梅坐下来,坐在女人身边,回忆像是水痕一样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他少见地用手撑着下巴,不太端庄的模样,和女人沉默地共处一室。
“我和里梅大人,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里梅摇摇头,冷静地陈述道:“如果按照人类的逻辑来讲,此刻我心中的情绪是一种因为愧疚而产生沉默的感官。虽然我主观意识上并不因此而觉得愧疚,但此刻再见到你之时,死亡让我的记忆模糊,所以我正在抗拒这种奇妙的人类情感。”
“所以……”女人引导道。
“所以,我不会道歉,你也可以随意处置我。”
女人笑得很漂亮,捂着嘴巴。
在里梅梦境里的女人比之从前更加美丽了,她眼眸中有着闪亮的眸光,柔情地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声音还带着浅薄的笑意。
“还真是少见呢,看到里梅大人这么坦诚的样子。”
“我从前不坦诚吗?”里梅皱眉问。
近藤山惠摇摇头:“从前的坦诚是虚伪的,你每把一部分暴露在我面前,就要多把一部分隐藏起来,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从未触及到您的内心。”
里梅点点头。
“未来如何?”
近藤山惠沉思。
“未来吗?我是什么时候告诉里梅大人的呢?”
能预知未来这件事。
里梅说:“从一开始。”
从见面的第一天,从说话的第一句,从写字的第一笔。近藤山惠对里梅说,她看到了恐怖的未来,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更改。
两人在那时交换了条件。
近藤山惠点点头,伸出手来,指尖带着晶莹的纯金流光,在木质的桌面上画下一笔又一笔,那是一个个人的名字。
最后一个,是五条悟。
然后他们,是未来所有的死者。
“里梅大人,未来只分裂出了两个结局。”
里梅表示愿闻其详。
“咒术界倒塌,盛世消亡,群众意志皆死。”
“咒术界兴盛,盛世并存。”
里梅看着那些一笔一划相当漂亮的字体,那是相当熟悉的字体,曾在他笔下也诞生过的模样,接着问:“然后呢?”
近藤山惠笑笑:“嗯……可能会牺牲一两个……稍微不那么关键的人物?”
“里梅大人觉得,哪种结局更加美满呢?”
里梅眼睛眨也不咋地盯着桌面上那三个字,冷静而客观:
“只从这个结果来看,第二个结局是相当美满的。”
近藤山惠笑出了眼泪,不停地点着头,她似乎有些哀伤,又有些难以启齿的遗憾,但最终,里梅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但如果是两相消亡,也未必不是完美的结局。”
违心的话。
近藤山惠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小声说:“里梅大人,你的心,可不是这么想的。”
“就当是为了我卑劣的自私吧。”她感叹道:“哪怕是怪物,也染上了人类的传染病,这种趋利避害、像是动物一般的特性,让我只能沉沦其中,接着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找到尽头。”
……
所以……
“所以,我们合作吧,里梅大人。”我手里握着狱门疆,抬到他面前,笃定道:“把他放出来。”
里梅揣着手,看着那颗长满了蓝色眼珠的咒具,点头。
“我会想办法。”
咒具和咒物显然已经失去效果了,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世界上存在着让咒具的效果无效化的术式,只有这样才能让五条悟完好无损地从狱门疆里出来。
顺便,里梅必须要知道,当时的五条悟到底拿宿傩大人的手指干了什么?
“宿傩大人,近来还好吗?”里梅轻描淡写地问。
我放下手来,抿着嘴问他:“你是要问宿傩,还是要问悠仁?”
“宿傩大人的灵魂,和宿傩大人的肉身。”里梅言简意赅。
把悠仁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成肉身这种东西,我强忍着内心的怒意,质问他:“里梅,为什么任由羂索做出这种事情?”
让我的弟弟充当你们的试验品,让我的弟弟变成诅咒之王的皮囊,让我的弟弟成为你们的工具。我明白悠仁的生活不会好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里梅也如此残忍。
“哦?你不愿意呼唤我大人了吗?”里梅却揪着莫名其妙的角落不放。
少女一样秀美的脸上,是一种我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低沉又像是故作严肃的伪装。
我还未接着问,他便简明扼要地抢先道歉:“抱歉,此事我并不知情。”
“虎杖悠仁是羂索为了他的实验体而刻意研究出来的物种,但你没能顺利生育,所以这个外壳没了作用。羂索本想杀了他,但宿傩大人告知我,那个男孩可以容纳他的手指,所以这是不得已之下做出的决定。”
【不得已】。
因为他的不得已,要牺牲掉悠仁的性命。但无所谓吧,反正在他们这群人的眼里,谁都是可以牺牲的……
还真是讽刺又愚蠢。
我会救下他的,我会救下一切,所以只要忍耐一下……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
“哎?我要和近藤小姐一起去吗?”悠仁愣了愣,迟疑地手足无措:“但是,但是我现在的身份……”
已死之人。
虎杖悠仁目前还在咒术界属于已死之人,行刑者是乙骨忧太。
伏黑惠摇摇头,嘱咐道:“你目前的身份已经不能留在高专了,山惠也一样。高专的结界目前稍微薄弱,如果你们留在这里,只会引火上身。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往京都,那是五条悟已经做好的决定,五条家会庇护你们。”
我点点头,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悠仁有些慌乱无措地反驳着:“但是,但是我也可以留下来的,我不是需要大家保护的角色啊。”
却看到伏黑惠的眼眸中有着疑虑和不安:“虎杖,让你一起去是因为……山惠姐姐,她需要有人保护才行。抱歉,不能让你留下来,但这是最好的决策,也是乙骨学长的决定,我们不能违背。”
虎杖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迟疑了很久才终于问出口:“姐姐,我很弱吗?”
眼下两颗细小的红色眼珠张开,粗哑的男人声线嘲笑他:“小鬼,你还不明白吗?因为他们忌惮我,所以才让我和这女人离开高专。既能把我调开,又能把累赘甩掉,这帮咒术师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哼笑一声:“星浆体啊,还真是好久没见到了。”
悠仁一巴掌把两面宿傩打回去,蹲下来把头磕在我的膝盖上,柔软又小声地安慰道:“没关系的,姐姐才不是累赘。如果姐姐是累赘,悠仁愿意一辈子都背着你,不论去哪里都带着,所以姐姐不要伤心。”
一只恹恹的小老虎。
明明自己也不开心,还打起精神来安慰我,我的弟弟好像总是扮演这样的角色。竖起大拇指来对同伴们说“完全没问题”,总是笑得很开心,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难过的样子。
但其实他在想什么呢?
被同伴抛弃的时候会不会难过?被咒灵伤害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痛?被指责说不配活着的时候,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刻想哭呢?
我知道的。
我的弟弟,有颗柔软的心脏。所以哪怕内心哭泣得多么严重,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这份悲伤,因为是个太乖太乖的孩子,所以总是被命运苛待。
这样不好。
所以我轻柔地摸摸粉色的头发,小声地问他:“悠仁,很伤心吗?”
悠仁沉默着不动。
过了很久才磨磨蹭蹭点点头,闷声说:“嗯。”
“嗯,没关系,没关系的。”
小老虎还有个家,还有个被称为怪物的、凶哒哒的姐姐,所以只要他什么时候想哭泣,只要埋进姐姐的怀抱里,就会得到安慰。
所以我不顾膝盖上布料的湿意,轻声说:“悠仁,哭也没关系的,难过也没关系的。你应该哭,你应该难过。但是对不起你没有爸爸妈妈,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就朝着我哭吧,无论你哭成什么样子,我保证,我一定会安慰你的。”
毛茸茸的粉色头发顿了顿,接着我听到了他抽鼻子的声音,又很快一颗一颗的泪珠落在地面上,落在我手上,落得我满身都是。
像是零零落落的珠子,还没等我接住就滴滴答答落了满地,都是他的不安和愧疚:
“才不是你的错,不要向我道歉啊,笨蛋。”
“对不起姐姐,我……我什么都没能守护……我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也没能遵守和姐姐的约定。”他磕磕巴巴地道着歉。
和姐姐的约定,那是什么呢?
小小的孩子满身的伤痕,却冲着我抬起胳膊说:“未来我一定会保护好姐姐,不让姐姐再受一点点伤害,也一定要和姐姐一直一直在一起。”
“没关系,没关系。”
他的声音从抽噎到越来越大声:“我没能……我没能保护好七海先生,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把未来的一切都交给我……可是,可我什么都没做到。”
甚至卑劣地躲在姐姐的怀抱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
我俯下身子,帮他擦干净泪滴,疑问道:“悠仁,你要做到什么呢?”
他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我,有点像只小兔子,我告诉他:“悠仁,未来还没开始呢,你还有好多好多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吗?”
“同伴们都还活着,老师还尚且等待着你去拯救,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所以不要这么说自己,因为你还有好多好多可以去努力的地方。”
“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连我也经常哭。但哭过之后,悠仁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悠仁到底想要完成些什么,悠仁到底还想要保护些什么,那才是最重要的。”
“……”
哭得好可怜啊。
和他们每个人都一样。
即便我这么安慰悠仁,但我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无比真实的,因为未来是黑暗的。哪怕是五条悟那么强大的家伙,在我的未来也早早死掉,那么他们呢?这些咒术师呢?
那些站在外面等待的家伙们,或许下一秒等来的就是死亡,内心都在沉痛无比地哭泣着。但每个人都装作一副相安无事的模样,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外壳里,对同伴、对家人、对老师说:
“没关系,没关系。”
这种白痴一样的自我牺牲让人感到厌恶,就像他们的施舍一样,好像为别人做出什么都是值得的,都是可以原谅可以接受的。
太蠢,太令人讨厌。
根本不是没关系。
……
我梦到了很广阔的未来,所有人都头顶蓝天,但那其中没有我。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因为我已经不惧怕死亡了。
我愣了愣。
在开始的最开始,我只是想摆脱羂索,只是想要自由,哪怕等来的是自由的死去。但是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有什么东西、一个异物,在我的心脏里蹦蹦跳跳,有个男人用他温厚的嗓音告诉我:
“山惠,如果不想感到遗憾的话,就一定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命中注定一样的结局,就让它在命中注定一样的梦境中降临吧。
……
暂且还能留在高专几天,所以我和真希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她对我说京都校的妹妹还在祓除咒灵的前线,顺带一提,她还犹犹豫豫地对我讲:
“禅院直哉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
禅院直哉,还真是个久远的名字。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男人满身的伤,却还是趴在地上让我快滚。那个时候的那一眼,他一定认出了我的身份,只是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对我呼之即来喝之即去,而是沉默地、静谧地站在了离我很遥远的位置上。
真希摆摆手吐槽道:“那家伙也就那样了。伏黑现在是代任家主,他再怎么跳脚也来不及了,毕竟十影也不是谁都能碰瓷的吧?”
她又有点迟疑地打探我的口风:“山惠姐,你和悟,到底是……”
该怎么问出口呢?
什么关系?
什么进展?
亦或是干脆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但是真希又有些迟疑。同期几人里,好像有几个蠢笨的家伙也对眼前这人有好感。有的可能是单纯的弟弟对姐姐,可有的不是啊。
她心底里暗骂道,都怪五条悟那个白痴,总是捏着漂漂亮亮的女人照片在同期面前晃,嘴巴里还要炫耀说这是他的未来老婆。
这家伙再不出来的话,漂亮老婆的归属问题怕是要慎重考虑一下了。
要知道咒术师可没什么礼义廉耻。大房满了住二房,二房满了住三房,就连御三家都这么干吧,会说“太阳公公”的伏黑惠和吊儿郎当、没有半点师德五条悟都算是其中的清流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地回答她:“我和那家伙可没什么关系哦。”
不负责任又擅自丢下我的家伙,才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所以他最好是赶快出来。
脸颊被谁悄无声息地戳了一下,狗卷棘在我身旁比了个鬼脸,然后心安理得地盘腿坐下来,单手捧着饭团啃啃啃。
真希无奈扶额:“喂,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乱跑?没有家入前辈帮你治疗会死的哦,真的会死的,别总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啊。”
狗卷摆摆手,显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木鱼花。”
唇角的咒纹越来越暗淡了,他的身体似乎还有些多余的精力支撑活动,但似乎也挺不了多久。手臂被砍断其实并不是大伤,但两面宿傩在涩谷展开领域的时候,狗卷棘正好处于领域和空间的交错处,身体被强硬地一分两半。
当然没有对肉身造成特别大的伤害,但处于人体中心的咽喉却创伤严重,几乎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
所以目前的治疗只能是以保守为准。定格伤势,再不断施加反转术式,兴许能将咽喉稳定在一个可控范围内,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更大的可能性就是非常糟糕的,狗卷棘无法再使用咒言这种与生俱来的术式,这对于任何一个咒术师都是无法承受的打击。
狗卷棘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对我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没有说话,却用唇语比划着:
【没所谓哦,至少是以咒术师的身份死掉的,所以好歹还不算丢人啦。】
还真的是愚蠢透顶了。
我忍不住开口抱怨:“死掉也没关系这种事情,到底是谁教给你们的啊?难道是五条悟吗?”
“教这种东西……真的讨厌……”
“嘘”狗卷棘伸出食指比在我唇上,摇摇头:
【下面的话不可以说了哦。】
【山惠是好人,五条老师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
狗卷棘的瞳孔是温柔的浅紫色,他清秀的脸彻底暴露出来,爱做恶作剧的心大少年其实心思缜密得不像话,无论是谁都无法说他是个坏孩子。
【所以,不可以说这种话。】
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对不起,不是故意想要阻止你的。】狗卷棘艰难地用手指在我掌心写写画画。
【但是,哪怕最终的结局真的是死亡,我也……我也不希望任何人说出来。】
他分明也很害怕,也很恐慌,却在这个时候顾及到了所有人的想法。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们而已。”我垂着头,恹恹地。
人类的死亡就是彻彻底底的结束,起码我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人生完全的结束。而他,一个和狗卷凉介很像的家伙,也选择了和狗卷凉介一样的旅途。
两个人都义无反顾地奔向彻头彻尾的结束,连头都没有回,连眼泪都没有落下来。
他嗓音沙哑地笑了两声,我沮丧的样子有点像哑头哑脑的猫,他被我逗笑,他为这点小得可怜的乐趣而高兴。
【死亡当然不是没所谓的,死亡也绝对不是如何都可以的。但是起码在我这里,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可能会来临的死亡而恐慌。】
“五条悟那家伙,为什么教出了这样一批学生啊……”我喃喃道。
扭曲、阴暗,却又时刻会为了选择而奉献自己。这是我从前最讨厌的一种人,因为我自私又小气。
狗卷棘有点小骄傲的样子,嘴角翘得很高,我忍不住皱着鼻子去把他的嘴巴按住,然后凑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凶巴巴地威胁道:
“但总之,对于你们这帮咒术师而言,活着才算勉强有点希望吧?你最好,最好是能好好活着,哪怕是咒言末裔也得堂堂正正地以【被言语诅咒】的宿命而死去,不然即便是狗卷凉介我都会拉出来狠狠骂一顿。”
他愣愣地看着我的脸,下半张嘴巴被捂住,我只能感受到手心灼热的呼吸声,然后他点点头,脸红了一大片,淡紫色的瞳仁都是片片水雾,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奇奇怪怪的。
都奇奇怪怪的,这帮人。
他的表现让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跑到我门口的乙骨忧太,抱着刀、浑身风尘、脸色苍白而疲倦,却还是执着地敲着门,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时,他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进去聊。
我自认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但是那家伙堂而皇之地进门之后,反倒没有和我聊些什么,而是不停地帮我检查了热水器和电路。
问他,他才局促地挠挠头说:
“本来这个房间是过去我住过的,但是因为之前去国外出任务,所以一直没有回来过。今天突然想起来好像水电有些问题,所以有点担心你。”
于是我紧张兮兮地抱着胳膊凑过去看,然后转头问他:“所以现在没问题了吗?”
距离靠得很近,还能看到他微微张合的嘴唇,里面是湿漉漉一片的粉色口腔,紧张地抿了抿,才恍然地点点头:
“啊,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有点呆,像那种愣头愣脑的土拨鼠,存了三个季节的食物想要留着过冬,结果发现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那种又慌张、又胆怯的模样和他现在的样子大差不差。
又像流浪狗,又像偷偷摸摸的老鼠。
乙骨忧太,还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总是行进在阴暗角落里的复杂生物。
他突然开口问我:“山惠小姐,您从前和五条老师,是怎么相处的呢?”
我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于是顺着他的问题去思考。
“嗯,我和五条悟怎么相处?”点点头肯定道:“非要说的话,我们之间压根没怎么相处过吧?”
“唉?”少年的脸看着又嫩又小,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可见尤怜的意味。他眨巴眨巴眼睛,抬着眼看我,卷曲的眼睫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股引诱的意味。
应该是错觉吧。
我定了定心神,坐下来,身上只穿着柔软单薄的睡裙,懒散地盘腿回想着:“以前的他啊,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我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乙骨忧太点点头,表示他在听,然后半蹲在我面前。
啊啊,其实有更多可以说的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只剩下我们之间不停的拥抱和接吻,他漂亮的眼睛,和无数次告诉我:
“山惠要活下去。”
这可以说出口吗?
在五条悟的学生面前?
我迟疑地看着一副侧耳倾听模样的乙骨忧太,轻轻咳嗽两声才堂而皇之地糊弄过去:“总之,我和他根本玩不到一块去啦。”
亲到一块,抱到一块倒是挺常见的,但这绝对说不出口吧?
乙骨忧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小声问:“那么,山惠小姐喜欢五条老师吗?”
哇,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刁钻。
喜欢这种东西,可不是我这种怪物能轻易体会的。过去的无数次,羂索用夏油杰的身躯对我说爱,我认为那是情到意浓时的逢场作戏。所以他便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然后控诉我不懂爱。
我的确是个不懂爱的生灵,生来就属于天地间的怪物,怎么能明白人类之间由爱欲而产生的感情呢?这完全是强人所难嘛。
所以乙骨忧太口中的喜欢,和我认定意义上的喜欢,绝不是同一种意思。
我撑着下巴思索着,目光注意到乙骨忧太的神情有些紧张。
懒懒散散地开口:“喜欢的话,我不太明白。但如果讨厌是指不想看到一个人、是指想杀了一个人、是指对他感到反胃的话,那我应该是不讨厌五条悟的。”
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也是我努力了很多年之后,才勉强摸索出来的原理。因为有个厚脸皮的家伙对我说:“如果山惠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了。”
于是我问他和喜欢对应的讨厌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男人笑得很柔和,温暖的袈裟环绕着我的身体,缱绻地告诉我:“讨厌是不想看到一个人,讨厌是杀了一个人,讨厌是对一个人感到反胃。”
我当时认真想了想,想了很久,于是对他说:“我不讨厌你。”
他紧接着就得寸进尺:“那山惠就是喜欢我咯?”
我迟疑地看着他狐狸一样美艳的眉眼,疑惑道:“大概吧,这个可以这么认定吗?”
“可以的。”
然后捏着我的脸,柔和地亲了一下又一下,有点像啄木鸟,搞得我嘴巴上都是他的口水。
不过我又回去仔细思索了两三天,终于在三天后严肃着脸告诉他:“我不喜欢你。”
夏油杰愣了愣,然后摸摸我的脸,柔声夸奖:“山惠,好乖啊。”
“没关系的,现在不喜欢,那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地表现,然后你就会喜欢我了。”
我看着他丝毫不觉得难过的神情,第一次觉得人类还真是奇怪又复杂的生物,哪怕我对夏油杰说我不喜欢他,他也能笑眯眯地摸摸我的脸,像每一天清晨那样夸奖我,说我很乖,说我非常努力,说我没必要因为过去感到自卑。
说我,其实不是怪物。
这么多年以来,唯独和那家伙,我们短暂地和谐相处过,像是两只互相舔毛毛的小动物,依偎在一起互相供养对方的血肉。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我们都是即将崩坏到血肉模糊的家伙,所以他的伤口我看不到、我的伤口埋藏于心,我们背对背抱着,不让对方看到可怕的疤痕。
他坏掉了,我也坏掉了。
所以我对乙骨忧太说:“喜欢,但可能只有一点点,很小很小的一点点。”
因为其实,我把很大很大的一点点分给了那个早就死掉的男人了。
疯狂地修了一下文,大修的话是34章修得比较多,改了一下不太合理的地方,加了点感情线什么的。
我真的要开始勤奋地更新了,然后接下来会大肆地写一些感情线(当然是在审核允许的范围内!),我在努力地把这篇文拉到正常人的范畴里,但显然未见成效,所以就让我一路跑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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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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