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实在是个很难理解的词汇。于我而言,有人伤害我千百遍,却还用他自以为的方式赐我喜爱;而有的人,哪怕我说出讨厌他、抗拒他,又或者从未坦言,他也能为我付出很多。
所以,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藏在我不算大的心脏里,哪怕受伤也不能暴露。我明白,如果我说出喜欢,对任何人表达爱意或亲近,换来的只有伤害。
乙骨忧太的脸上有某种我不理解的情绪,我只是缩起来,对他说:
“我们,不一样。”
乙骨忧太那只存活在他灵魂中的怪物,那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女孩,和我、和他都不一样。
“没关系的,没关系。”
乙骨忧太只是失落地垂眸,似乎在为这个忘记了一切的我而感到难过。
……
他曾经养过一盆脆弱的花。
乙骨忧太想。
只是花没有记忆,随意掉落,顺着风飘到了不属于他的地方,所以他们走散了。
还记得那些吗?
他无数次朝自己的花送来殷切的视线,无数次和灵魂中的自己反复强调——
唯独那颗小小的、在他脑海中生长的野花,是不能被遗忘的。
17岁的乙骨忧太,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失去了一切的瘦弱少年,在家门口捡到了一盆小小的、和他一样瘦弱的花。
或许是哪个家伙不想养了,所以抛弃在他的家门口,就像扔下一盆垃圾,和他一样的垃圾。
但乙骨忧太只是抱着膝盖,小心翼翼地用水瓶给花朵浇水,把她摆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把她放在自己的心脏里。
花很瘦弱、很渺小,似乎用手捏着她,她就会顷刻间死掉。乙骨忧太本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拥有一株花的永恒,但他没有。
灵魂中的怪兽叫嚣着要破坏的时候,他反而露出纯净的笑脸,捧着花盆接收阳光,小声反复地对她说:
“要好好长大。”
不要和我一样。
不要像乙骨忧太一样,人生停止在这种时候,要长成漂亮的、美丽的花,根系要深深扎进土壤里,直到土壤再也不会轻易把你放开。
花似乎听懂了他的殷切,于是一天比一天茂盛、一日比一日美丽。花瓣是暗色的、带着鲜艳的深红,花苞浅浅地张合,明明应该朝着阳光盛放,却弯下腰来,探头看着乙骨忧太。
似乎在说——我是唯一的、只为你开放的花朵。
小而昏暗的廉价公寓里,那是乙骨忧太唯一的记忆、也是他唯一的渴望。花要一直一直朝着他盛开,这样他就能一直一直拥有那株花,哪怕不能拥有她的全部,乙骨忧太也已经满足。
灵魂中的巨兽,在望着那朵花时,总会格外的沉静,它会在半夜张开手掌,站在花朵面前,重复着揉捏和采摘的动作,却又在阳光升起之时放弃这个行为。
乙骨忧太想想,当时的它在想什么呢?
渴望拥有一株花,却又想要让她长得更茂盛更漂亮才行,所以要吸收更多阳光,所以还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和里香,那时候一定都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被欺压时没有再哭出声音,被嘲讽时也勇敢反击了。
从前的乙骨忧太留存在世界上,早就没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被骂“穷光蛋”也好,被骂“胆小鬼”也好,他无法反驳。
但拥有那株漂亮的花之后,他想,世界上弥足珍贵的东西已经在他掌心,所以下次、下次一定要说出口——
乙骨忧太,不是穷光蛋,也不是胆小鬼,因为他拥有的,是自己的全部。
他抱着膝盖坐在窗边,指尖蹭蹭柔嫩的花瓣,月光下的花美丽妖冶,露珠亲昵地蹭蹭她的花蕊,乙骨忧太又嫉妒又渴望。
露珠是甜甜的味道吗?
他忍不住想着。
那么,我的血液也会是甜甜的味道吗?花喜欢露珠,也会喜欢我血液的味道吧?
“试试吧……忧太……试试吧……”里香对他说。
他们都在渴望。
渴望着花能沾染更多,更多属于他们的气息。
所以鲜红的血液滴下来,落在花瓣身上,她柔弱地震了震,缓缓低下头,似乎有些狼狈地将血液包裹在自己身体里,慢吞吞地、懒洋洋地消化。
只看外表,花像是要凋零了一样。
乙骨忧太无比地恐慌,胳膊上的伤口还来不及处理,就把花捧下来,抱在怀里,一点点地浇着水,想要把自己的血液冲干净。可是他笨拙的动作,把鲜红的血液全都冲进了花瓣里……
“不可以!忧太,不可以浇水了……”里香少时的家政课学得很好,所以急忙阻止他:“一直浇水的话,花会死掉的!”
死掉……
就像里香一样吗?
不一样的,乙骨忧太把花朵抱在怀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一样的。
里香变成怪物留了下来,而花不会留下来。
他悲哀地承认,花是没有灵魂的,死掉了也会无声无息,所以他不能把花留下来。
花的离去,是彻底的死亡。
“不要……不要花死掉……”他小声地哭出声音来,嗓音软弱又无助,一颗小小的花已经是他的全部,而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全部。
泪珠一滴滴落在花的身上,花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随着水珠震动。一株没有思想的花,怎么能理解主人的痛苦呢?死掉也就死掉了,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
乙骨忧太抱着花,抱了一整夜,害怕花死掉,所以时时刻刻看着她。他捏着花的身体,忍不住想要把她拔出来,哭泣着对里香说:“把花做成小小的书签,她就能活下来了。”
那么弱小又那么可怜的存在,如果因为他而感到痛苦,那还不如结束她的一生。
里香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像过去无数次安慰他一样,轻声说道:“再给花一点时间吧,就一点点就好。”
里香比乙骨忧太要更加擅长等待,因为它已经在灵魂当中等了太久太久,它并不害怕花死去,因为花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它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忧太,可怜的、小小的、什么都没有的忧太不可以失去这株花。
为了忧太,里香想,因为是为了忧太,所以这株花要活下去才可以。
忧太的血液没有毒,但是忧太是很强大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有着自己还尚未发觉的力量,这份力量柔嫩的花是承受不住的。所以里香轻轻地蹭蹭花瓣,小声对她说:
“要坚持住啊,为了忧太,你应该活下来才行。”
等到第一缕晨光降临的时候,花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像是脆弱的旅人一般沐浴着阳光的考验。她靠着乙骨忧太的脸颊,是一种亲近的安慰。
哪怕是没有灵魂的花,在那一刻也生长出了心脏和大脑,她用小小的脑袋刻印主人的脸和味道,然后慢吞吞地咽进肚子里,让自己快快长大。扎进土壤深处的种子空空如也,里面什么都不剩下了。
只剩下花的养分和过去的渴望。
她疯狂地汲取着什么,从乙骨忧太的身上,就像她曾经从很多人身上得到的那些东西。人的味道、血液、咒力和情绪,都可以被她吞掉。
血液让花长得很漂亮。
随风扬起自己小小的花冠,花蕊上一点甜甜的蜜总是吸引来一群可恨的飞虫,花不堪其扰地合拢花瓣,朝着主人的房间垂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乙骨忧太好怜惜。
他买来除虫剂,时常喷来喷去,味道并不好闻,但他坐在窗边,撑着脑袋小心蹭蹭花瓣,轻声笑道:
“放心吧,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一朵花的一直是多久?
他不知道,里香不知道,花也不知道。
直到太阳升起,直到月亮落下,直到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寂静,直到一切又重新开始。这是乙骨忧太的一天,也可能是他永远的人生。
平静又毫无波澜,是他曾经厌恶、现如今又渴望的一生。
花死掉的话,他就把花做成小小的书签,然后在赎完罪孽的某一天抱着花一起死去。
花飘飘荡荡,似乎在回应他。
他青涩地笑,露出一点点虎牙,疲倦而苍白的脸上,那是第一个开怀的笑容,花默默记在了心里,只是记忆持续不了很久,所以她想了又想,把这张脸上的笑容存进了自己小小的种子里。
迟疑地想,对于一株花而言,种子是最重要的地方,如果存在那里的话,就不会丢掉了吧?
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她们的一生都留存在小小的种子里,在何处落地、在何处生根发芽,那就是她们的一生。
其实人类好像也是一样的。
花的脑袋很小、很笨,记不住很多东西。但她依稀能从种子里读到一些什么,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张漂亮的脸,从盛放到枯萎,像一朵花一样悄悄死掉。
被男人找到、又被男人遗弃。
花心满意足地抱紧主人的指尖,天真又烂漫,她只要待在乙骨忧太身边就好、只要待在里香身边就好,其他的……
一株小小的花,才不需要担心呢。
……
乙骨忧太二年级的时候,人生出了一点点小小的差错。
放在人的一辈子而言,这可能会毁掉他,毁掉一个还在成长期的孩子。但对于乙骨忧太而言,似乎这就是人生的终点。
他像往常无数次保护自己那样,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轻声说:“请杀掉我吧。”
对面坐着脸上绑着绷带的奇怪男人,他殷切地盼望着:“请把我杀掉吧。”
因为没有活下去的渴望了。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乙骨忧太的性格就是软弱又矛盾。在任何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冲突面前,他习惯性地低下头,抱紧自己,像只缩头乌龟。
男人显然也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不过对面的人笑了笑,没看出他脸上有什么情绪,只能听到他柔和地调侃:
“哦呀,这么勇敢的吗?”
这能称之为勇敢吗?
乙骨忧太脑袋里乱七八糟,一会是里香死去时的惨状,一会是花可爱地在窗边摇曳的模样,他人生中称得上珍贵的两样东西,已经再也无法挽留他的意志。
他不太坚定,但清楚地明白,他的死去才是最好的赎罪,留在这里、彻底死去,之后的人生和他再无关联,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
只是花要可怜一点了。
他慢半拍地想到,或许还要留一点点多余的时间,把花杀掉,做成一枚漂亮的书签,和他一起躺进棺材里,和里香、和他一起,在阴暗的地下死去。
或许,等他死掉之后,花的根丝会悄无声息地吞噬他的尸体,占据他的灵魂,然后一点点地重新长大。
那样的花,乙骨忧太也能接受。
所以他小声地望着对面的男人,恳求道:
“但死掉之前,我还需要一点点……一点点的时间。”
白头发的男人反而来了兴趣,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问他:
“哦?那你想做些什么呢?”
乙骨忧太磕磕巴巴地、艰涩地说道:“我有一株花。”
“嗯嗯。”男人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需要我帮你照顾吗?”他笑眯眯地感叹:“哎呀,花耶,五条老师还从来没照顾过小花呢,说不定会乱七八糟地死掉哦?”
乙骨忧太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小声道:“我会让花……和我一起死掉。”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花做成的书签放在我的手心吧。”
他抬起瘦弱的手掌,五条悟能看到这孩子的手心全都是粗糙的老茧,眼眸中的渴望和过去的谁重合,让他哑然。
“欸?还真是可怕耶~”五条悟老师懒懒地坐在椅子上,长腿翘着,反倒没有了一个老师的模样,疑问道:
“你真的甘心吗?乙骨忧太。”
男人的声音像是一把锥子,扎进了乙骨忧太鲜血淋漓的心脏,在其中反复搅动。
“花也好,人也好,只有活下来才能被永远记住。”他意有所指。
“杀了那么多人,你想轻而易举地死掉吗?”男人伸出手来,轻松扼住了乙骨忧太的脖颈,半边绷带松开来,漂亮璀璨的眼眸中是未曾失控的风暴,他笑得很漂亮。
也很疯癫。
“哪怕是我,杀了很多人也没有就这样轻飘飘地死掉。”
“乙骨忧太,我可没打算杀了你,罪大恶极的家伙,活下来才能赎罪。”他靠近一些,歪着头打量乙骨忧太,继而笑出声音:
“无意识地诅咒了他人啊,就这样的家伙,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死掉吗?拉着一颗小小的花朵一起死,你以为能抵消掉什么?”
“除了你自己内心的自卑和愧疚,你什么都没能拯救啊。”
男人放开手,乙骨忧太像条死狗一样滑落在地上,狼狈地咳嗽着。五条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语是最后通牒:
“厚脸皮的小鬼,我只给你一天时间。用这一天时间来思考你的死亡,又或者是你的未来。那朵花,我会帮你带来,但你是要拉着它一起死,又或者活下来送走它的一生,就在这一天之内想清楚吧。”
五条悟蹲下来抓着乙骨忧太的头发,强硬地把他拖起来。
“忘记说了,我很讨厌你这种小鬼,所以如果打算活下来的话,我会让你入学当我的学生,你最好考虑清楚。”
摆摆手,他轻飘飘地离开,似乎心情很好地哼着调调,懒洋洋的模样一如往常。
只是在某一刻,他停下脚步,靠在门口,听着乙骨忧太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轻轻哼笑一声,像是自嘲:
“还真讨厌这种小鬼。”
自说自话地说要死掉,为了拯救什么或是挽留什么选择离开,和他记忆中的背影都那么相像。
“真的有那么容易就死掉的话,我啊,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像个傻瓜一样原地打转啊。”
也不会,就那样挽救了又失去。
实在狼狈到了极点。
……
这个小小的变故似乎没有对乙骨忧太产生任何影响,他笑着捧着花来到东京高专,成为了别人眼中“刚一入学就成为特级的家伙”,笑着接受老师的教导,笑着出任务……
一直一直笑着。
花看着主人的笑脸,只觉得很奇怪。
他并不开心,却总是在笑。
夜晚的时候,他会依赖地看着窗边漂亮的花朵,偶尔小声质疑自己:
“我真的可以吗?”
像其他人说的,我真的可以变成很强大的家伙吗?
别人给他的头衔让他恐慌得要命,学生证上的特级更是变成了无法摆脱的咒言,追在他身后,他原本只剩下可怜的花,但现在他拥有了很多东西。
很多很多,超乎想象得多。
但这些多余的东西只会让他失措不安,想要守护的东西变多的时候,没有人能阻止失去。
……
乙骨忧太失落地站在连绵的雨下,今天的任务好像有点难,他来不及赶回去给花浇水了。
该怎么办才好?
他缩在角落里打开手机,小心翼翼地按下记在脑海里的号码,那是开学那天五条老师按着他的头记住的号码,这辈子恐怕也忘不掉了。
电话忙音了一段时间才被接起来,男人的声音因为电流而变得失真,他拖着嗓音问道:
“忧太,怎么了?该不会是完成不了任务,打电话给五条老师哭鼻子吧?”
乙骨忧太捧着手机,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打扰到其他人,他把嘴巴靠近听筒,小声恳求道:
“五条老师,能拜托您……给我的花浇水吗?”
他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我的钥匙就在门口挂着,如果可以的话……请拜托您浇水……”
似乎他也觉得这样的请求有些羞耻,越说越小声。
五条悟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忧太,这可是你我之间的第一通电话哎,你就为了这个吗?”
乙骨忧太坚定地点点头:“嗯,拜托老师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在凌晨之前浇水,不然太阳出来的话,花会干得很快的。”
这时候反倒不结巴了,说话都变得流畅了,五条悟散漫地伸了个懒腰,瘫在靠椅里,慢悠悠地转着圈。
“好哦,那我就帮你去看看啦~”
他挂断电话,没什么兴趣地躺在椅子里,又趴在桌子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嘟着嘴巴:
“唔,过分耶,把老师当成什么了?保姆吗?”
毫无兴趣。
但是学生的拜托。
还是忧太那家伙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这样拜托他,干脆就去看看吧。
于是男人起身,随手拿起自己的房间钥匙,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在关灯之前,眼睛眯了眯,望着自己桌面上的照片,里面紧贴着家入硝子的,是个漂亮的黑发少女。
他懒懒摆摆手,说道:
“嘛,明天见哦。”
“山惠。”
最初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会有些恍然,但现在似乎不觉得痛苦了。曾经得到又失去的错觉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不过五条悟已经放下。
他碎碎念着抱怨:“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救你呢。”
然后房间一下子变得昏暗。
男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
真的放下了吗?
每个人都有副本,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