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将自己连人带椅推离指挥面板,歪头吐出一口血。
猩红的血泼洒在铁色的地板上,像一层均匀而顽固的锈。
嗓子出的血,无非接下来几天没法说太多话。诺曼抿了挂在下唇的血,撑着椅子起身,脚步虚浮地去打开清洁机器人。
终端点了药,顺路领了药品回到宿舍,他用润喉液漱下了往常两倍剂量的感冒药,顺带漱下满口铁锈味。
然后面对摊开的工作,看着那在白得瘆人的灯光下的一个又一个字符,他一时无法把它们连成字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而这没有缓解紧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呼吸越来越深重,发闷的胸腔好受了点,但淤泥一般固结在头脑的一块东西愈发坠重。
他开始在房间绕圈。清洁机器在一尘不染的地上游走,他一开始还会注意绕过它,后来不知怎么被它绊了一下。他觉得很累,也有些困,便顺势坐了下来。
向后打开肩膀,想撑开紧裹着自己的那层无形的东西,让呼吸更顺畅些。
地板凉硬,空落的胃肠兀自绞紧了,他只是坐在那,目光盯着那没有一丝影子的合金天花板,一口一口地呼吸,专注于这种维生的气息,以及每次空气渡过喉咙产生的刺痛,防止自己再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重复刚才在指挥舱的那种失态。
毕竟,他没有崩溃的理由。
家境优越,地位上乘,住在安全舒适的地方,享受着尊重和特权,生病了也有大把的药可以吃,随时呼叫救护。
刚才的战斗也赢了,牺牲一名士兵也在所难免,下次确保不再……不再……
诺曼双手抱住头,额头抵在膝盖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久久没有闭上的眼睛被灯晃照得有些模糊。每一次呼吸,蜷缩的身体都为之发抖。
这个状态是不对劲的。
他冷静地观照着自己的种种异常。
应该从地上起来,喝点营养剂饱腹,洗漱,上床,闭眼睛睡觉……对了,还得把那亮得要死的灯关上。
但他仍动弹不得,当下情绪在侵蚀他的理性,他感到自己每一个呼吸以外的动作都会引起巨变,过度呼吸让头有些发昏,这正好,不然那些太过清楚的呼之欲出的感觉会接管这具身体。
悲痛、哀伤、失望、绝望、无助、孤立、虚无……每一样都会废掉他的行动力,他必须保证自己天亮之前能站起来,接着工作。
整个空间亮得像满是苍白火焰的地狱,他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工作……为了什么呢?
保证这个世界不被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接管,让受压迫的人……摆脱这种压迫……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就足以奋斗一生了。
他的一生就将做这种无力的伟大奋斗,为了什么呢?
他不想要任何人的感谢,他对这个世界的白种和其他人种都没有任何归属感,他都不甚同情那些受压迫的人。
怯懦为残忍之母,眼泪为残忍之食。
是对于残忍所感到的恐怖,使他倾向仁慈;
是对不义的憎恨,使他倾向正义的一方。
这恐怖和憎恨比任何仁慈和正义的榜样对他所能起的作用都大。
他跟他们说为了绩效,也不算说错了。
缓解处境自带原罪的愧疚感,和绩效的借口比,卑劣程度不相上下。
他一方面在下意识地消除这种负罪感,另一方面他有意识,这是他甩脱不掉,也应该保持的东西。
最终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
这是什么眼泪?他自问。
对自身命运的自怜和痛苦,对迄今所发生之事的失意难过,还是对整个失衡扭曲世界的愤恨绝望……亦或只是困饿所致。
他闭了闭眼,撑着地艰难爬起身。
莱登.修伽——
如果我信神,我会为你祈祷。
可是我不信,神是痛苦所致的幻觉,是让人软弱的祸患。
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
英勇的战士,可怜的人;
希望你远离人世苦厄,得到至深安宁;
如果你感到不平,就请恨着我和所有的白种安息吧。
……
季会通常为期三天,诺曼戴着口罩去了。
期间86区没有战情,他嗓子说不出来话,也就没连过去开例会。
会上,他尽量用昏沉、随时会停摆的意识掌握各部队情况,目前86区战局总体还算稳定。雷格诺元帅一句都没有提到他的外交提案。
撑到两天后季会结束,诺曼正要去医院,泰莱竟屈尊来跟诺曼打了个招呼,尽管诺曼回不了话,也算是宣示了他立场的扭转。
这次会上,泰莱的提案得到了重视。
他提供给机甲研究所十几台完整敌机,资助经费,对敌军的自律AI战斗系统展开进一步研究。研究方向是经济和社会服务层面的应用。
由于提案颇受重视,以及对高效率AI产生巨量商业价值的想象让泰莱心情大好,这次跟诺曼打招呼,就是顾念诺曼俘获来了敌机,并让渡了这个提案。
泰莱口头承诺,在不日即将成立的这个研究专组,给诺曼挂个虚职,让他也能分点油水,作为弃暗投明的嘉奖。
诺曼自然求之不得。
住院治疗,在病床上睡了许久,诺曼醒来休息不住,想起联系了委托的律师,询问森林案庭审进展,一切顺利。
打开工作终端,军事部内部网络上传了会议纪录。与在现场听的相差无几,但各位军官的表情和小动作,上会前和下会后的交往,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用不惯终端的语音输入,又是在病时,工作效率高不起来。
终端中的消遣娱乐功能比比皆是,可诺曼提不起兴趣,最终是跟AI下国际象棋。
期间不少人找他,叔父、贝恩希,甚至还有格温,能无视的无视,不能无视的敷衍了过去,在单人病房清清净净地养了一天病。
是次日午后,护士敲门进来。
“少校。家属探视。”
一身常服的蕾娜,提着果品,从护士身后走出来。
“我的天,你看起来很不好。”
护士出去带上了门。蕾娜快步走到诺曼床前,看着身穿病服的哥哥,担忧褪去后便是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和局促。
“你这是怎么了?”她关心地问了一句。
外面是格外暖和的晴天,诺曼看她穿着长袖长裤,比起上次,似乎消瘦了些。
“只是感冒,拖得久了点。”
那天分开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诺曼想了想她能得知自己住院的渠道。
“你从律师那得到的消息?”
“是,加纳先生他人很好。”
本来有很多她跟费舍去见律师的细节,但蕾娜有点神不思属,简单回了一句,心里在酝酿其他的东西。
诺曼让她放下东西坐,她听而不闻。
最终她做好了准备,慢慢把果品放到一旁床头柜上,摆出一副郑重模样,直视诺曼。
看出她有话要说,诺曼也侧耳以待。
“你上次说的事,我认真想过了。我有在自省纠正。我想你也有些问题,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
不知什么让她紧张,两手互相紧握着。
“哥,就我所认识的你,政治以外的你,行为举止几乎无可指摘。你为他人着想,回应向你求助的人,把人当人,把人的话当话……可是你太自负了……不,也不确切,应该说你太、太……”
磕磕绊绊地说着,她低下头。
“我该怎么说清楚?我来之前想好了,还排练了……”
诺曼耐心地看着她,她发现诺曼的视线,忽然咬唇转过身。
“哥你总是为别人做出你自认为最好的选择,你总是以绝对的理性,和绝对正确的立场,计算路径采取行动,从不寻求任何人的理解,无论多么关心多么想帮你的人。”
对着墙,她说得顺当多了。
“我是你妹妹,你唯一的至亲,我记事以来,你从来没抱过我,也从未接受过我的拥抱,更是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向人表露心迹。”
这样交心的话还是头一回说。
“哥……一定要这样孤立封闭自己吗?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难过也很担心,你这样会让别人误解你,你在自己伤害自己。”
不去想诺曼的反应,她一气说下去。
“当你向对的人露出柔软的一面,你不会变弱,你只会得到更多的支持和力量。——以上,就这些。”
说完,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她睫毛颤抖地盯着合金板墙上的接缝,平整的墙壁上反映出诺曼的模糊倒影。
云朵游移,遮了太阳,室内暗了下来,又慢慢亮起。
“抱歉,蕾娜,上次那些事,我应该慢慢讲给你的。”
诺曼垂头睨着白床单上自己的手,光线中明暗分明,指甲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
“你能听进去,完全是出于你的谦逊和优秀的领悟能力。”
蕾娜转过身来,探询地觑他的脸色。
“总之谢谢,你说的我记得了。”
诺曼招手让她过来坐。
蕾娜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手放在并拢的双膝上。
“但谁是对的人?”诺曼问。“什么是对?”
曾经有,艾玛,隔着世界的藩篱,无法相见。
况且她也有她的想法和立场,不会完全支持他的做法。
要是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会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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