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被问住了。
“谁是对的人、什么是对，我不知道……哥，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扑到床边，带着哭音说。
“费舍不见了。他说如果我不想他死，就永远别去找他。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帮他，他却说即使他死在我面前，也不许我给他收尸。”
诺曼为她拢了拢散在自己腿边的银发。
“他不是恨你，他可能恨我，恨他父亲，恨他自己，也不会是恨你。正相反，他不想你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是因为在他心目中你洁净无瑕，而他已经深陷泥淖。”
蕾娜不敢置信地扬起头，试图用含泪的眼睛确定诺曼不是哄她。
但诺曼没说的是，费舍这种行为有一个潜在逻辑，就是对他来说，逃避比改正容易。诺曼不评判其对错，他消失正好。两家已经结下仇的情况下，诺曼不想让心软的妹妹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你们怎么都是这样？”蕾娜则蹙起眉头。“不问对方要什么，自顾自地做为对方好的事。即使知道那是好意，依然很受伤啊。”
“采取这种方法的理由和顾虑有千百种，而让一切都光明透亮皆大欢喜的方法，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诺曼笑了笑。“不过也许是我脑筋没转开。”
“不……你是对的……”
蕾娜回想了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脸上闪过隐忍的痛苦，随即是郁愤和委屈。
“上次我回去后想让周围人意识到，女生的校服不必这么不便，完全可以添一条裤子，想添的同学自己出钱就好。
“本来我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我想，只要跟我的朋友们说了，他们肯定理解。大家一起去提议，校方也会听，可我没想到……平时平等友爱的同学，往日民主的校方，他们都说这事没有必要，是我小题大做，没事找事……我感到好奇怪也好压抑。既然这么不重要，接受这个提议又如何？
“还有女同学私下来找我，说做正经事要紧，这对我不好。”
她无法置信又荒唐的笑了，眼泪划过颤抖的嘴角，挂在下巴上。
“我知道她是好意，可……可我做的难道不是非常正确的事吗？什么是正经的事——声称保护一片我们根本保护不到的森林吗？我只是要我们想的时候就不用穿裙子……原来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这个微不足道的权利吗？”
说到这她不得不停下来，咽一下口水，发现鼻子和喉咙一脉酸痛。
诺曼扯了纸巾给她擦泪。
蕾娜没接，她的思路和情绪还在那件事上。
“当我走出习以为常的圈，才惊觉腿脚是被锁着的；当我揭开了一直蒙在眼前的这层幕帘，周围的一切都显出它丑陋扭曲的真容来；当我觉得压抑，想要反抗，却不知道锁链是谁套上的。阻止我走出去的人为什么这样，他们背后又是什么……？
“我感到背叛，被身边那些，当我被禁锢着，就和我好，但我提出异议就试图让我消声的人，被整个让我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活得公平自由的环境……哥，你都说我们白种贵族已经在社会顶端了，我所上的军校，九成是富贾显贵，我还是因为性别陷在了这种境况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平等和不合理的常规？大家……包括曾经的我，居然还对此视做理所应当？”
眼泪接连不断从眼眶滑落，已经分不清哪些属于愤怒，哪些属于悲哀。
“这几天我都在裙子下面穿着裤子，作为不违反校规的反抗。大家看我的眼神没有太多恶意，但充满着不理解和嘲弄……以往有人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的裙底，我都没有感到过这么难堪又无助，但现在我知道那也是病态不正常的。
“而穿着裤子时我接收到的眼神令人难过得多……让我觉得我做错了，我疯了……我好像不被全世界理解，完全孤立无援，我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件‘小’事是这样，未来如果发生了不小的事，我的咆哮和悲鸣能否被听见？即使听见，又能否被正视？”
她手臂从诺曼腿边的被子挪开，用手捂住满是泪痕的脸，蜷缩起身体。她哭得累了，心也好累。
“世界太复杂了，真让我迷茫又心碎……”
诺曼起身，坐到床边她的身旁，抬起手，悬在她轻轻颤抖着的背上，又缩回。
转手拿了纸巾，他方才环过她的肩，小心地为她擦脸。
蕾娜察觉了哥哥的靠近，但感到他修长的手臂搂过自己，她还是僵了一下。
接着她扑进了诺曼怀里，紧紧抱住他。
诺曼眼睛看着床尾闪着柔和光泽的金属栏杆，手不知往哪放，可笑地举在空中。
但随着衣襟越来越湿，哭声冲击着他的胸口，他落下手臂，安抚地拍着妹妹的背，摸摸她的头。
“哭一下也好……因为真的很遗憾也很悲伤，当你秉持了与普世背道而驰的信念，那么愈坚定，就将愈孤独。”
蕾娜静下来，听诺曼说。
“不过哭过之后一定要打起精神，我们醒了就没有装睡的道理，保持清醒，继续战斗。”
她哭得浑身无力，然而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拥出无限的力量。
至少哥哥站在她这边。
“哥，想让学校的女生有不穿裙子的权利……”
而她和他站在正确的一边。
“我该怎么做？”
……
星历7月6日。
辛和悠人去接引回了物资，大家热闹欢快地帮忙卸货，清点物资。而赛欧出奇的沉默。
五天前的清晨，众人回到驻地，吃早餐时无比寂静，只有碗筷碰撞和进食的声音。
没人知道这沉默究竟是因为力尽后的惫懒，失去同伴的痛苦哀伤和恐惧，还是那一番思想冲击所引起的怔忪。
“他是对的，该死的，每一句都对得要命。”
赛欧突然恨恨地说，然后接下来的五天里，他都再没怎么开口了。
这五个工作日，管制官也没再连过来。
这批物资里有两本书，辛拿到包装，带回房间才郑重拆开。
里面的书崭新完好，但不是未开封的新书，而是被所有者翻看过后细心收藏的干净如新，有股好闻的油墨和木质味道。
翻开《采果集》，书页的流动在卡着书签的地方顿住。
辛拿下书签，一首诗徐徐铺展在雪白的纸页上：
那些走在傲慢之路上的人，
践踏和碾压着卑贱者的生命，
用他们血淋淋的脚印覆盖了大地的嫩绿。
让他们快活吧，感谢你，主，今天是他们的。
但我感谢我的命运与卑微者相连，
他们在苦难中承受着权力的重压，
在黑暗中捂着脸，饮泣吞声。
他们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在你隐秘的黑夜深处引起悸动，他们所受的一切屈辱都在你伟大的静默之中汇集。
明天是他们的。
太阳啊，从那些流血的心上升起来，
盛开出黎明之花，让傲慢狂欢的火炬之光畏缩成灰烬。
辛又读了两遍，把书签夹回去，拿起下一本。
这一本是《猪的驯化》。
里面也夹了书签，那页的几个段落还画了淡淡可擦的线。
左面的划线部分：
猪平均体脂率高达15%，与勤加锻炼的健壮人类男性相当，未被驯化的成年野猪在野外能与大型猫科动物不分伯仲；而且猪是聪明的，智商比猫狗要高，习性喜洁。
对猪邋遢的印象，实际源于人们的贪心和懒惰——在狭小的圈舍密集饲喂，对粪便不勤加清理。
笨、肥胖、邋遢都是人类一厢情愿强加给它们的负面特质。
猪本身和动物界所有动物一样，强大，勇猛，富有生存智慧。
右面：
为了把猪驯化成听话的役用动物，就必须打破它们的天性和社会连接，抑制其侵略和性能力，限制行动自由。人们为此发明各种控制技术，铁笼、锁链、鞭子、刺棒。
在中古时新几内亚部落，为了确保猪跑不掉，新几内亚西部的人们会把猪的鼻子切掉一大块，这样每当猪闻东西，都会感到剧烈的疼痛，不仅无法找路，还无法觅食，只能依赖人类的投喂；在新几内亚另一个地区，人们甚至直接挖掉猪的眼睛，杜绝猪逃跑的可能。
辛合上书，大概明白了他寄这两本书的用意。
晚餐时，凯耶过来坐到辛旁边，放下餐盘，拿出两个椭圆的小合金牌给他。
“从箱底找到的。”她已经挂在了脖子上。“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
军籍牌；按白种军队形制改的。
辛看着手心的两个牌子。上面用端正漂亮的字体雕刻了他的名字；而另一个是莱登的。
管制官将它打包进物资箱时，应该没想到它会无主可属。
“今天也不会连过来吧……”凯耶嘀咕。
放饭时间严格固定，食堂乱哄哄挤满了人，辛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凯耶的喃喃自语，和终端的提示音。
“各位——”
辛抬高声音，说着联通了所有人的频道。
寂静传染一般波及了整个食堂，众人的行动也慢了下来。
“下午好。”
略带沙哑的熟悉声音。
赛欧独自窝在活动室的沙发上；
本来目无焦距地盯着挂有历任管制官滑稽画像的墙，渐渐聚焦到最末一张的猪脸恶魔绅士上。
“我为我上次的失控和失言道歉。如果没有问题，”他若无其事地开始下一个话题，“请诸位确定更新的地图是否无误，物资清点——”
“稍等。”辛将两枚军籍牌放到胸前口袋。“我有疑问。”
“……请讲。”
“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不是辛提起，众人还没意识到这位管制官从未提过他的姓名。
“诺曼。”
他轻声说。
“诺曼.米利桀。”
只是一个再基本不过的问题，却让人觉得山高水远，意味良多。
“我……其实该道歉。抱歉，我一直在以己度人，对你们的处境没法完全感同身受。”
“没人期盼这些。你究竟是在拿什么标准要求自己呢？”安琪玩笑说。“上帝吗？”
有零零星星憋不住的笑声，凯耶忍笑作势拍了她一下。
气氛冰雪消融。
诺曼说：“我只知道，为了缓解被抛弃和孤立的恐惧，以被压迫的方式成为集体的一部分，永远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无法赢得。”
赛欧从座位起身，站在那正傲慢虚伪地狞笑的恶魔绅士前。
“你真的认为，”赛欧开口问道。“我们应该反攻白种？”
赛欧的插话让频道内静了一静。
“不然呢？”诺曼毫不犹豫地反问，“不舍得吗？还是幻想白种们看到你们的牺牲能良心发现吗？”
“……”
“这种歧视和压迫意味着，即使有朝一日你们凭借这几个残兵败将打败了敌国赢得了战争，相信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人权——就算给白种叛国贼，都不会给86出身的救国功臣。
“他们可以抹去你们的功劳，抹不去就随便篡改给哪个白种，因为你们依旧让白种掌握着分配权和话语权，扬起双手等待施舍，抱着受害者心态不放。”
“好，事情足够清楚了。”
赛欧沉冷的声音带着不惧地狱的决心。
“你有计划吧。”
凯耶与安琪和不知何时聚过来的一众女生互相依偎。
明明诺曼的声音同样地回响在每个人耳朵里，大家却自发地内外围在辛旁边。
“我一直关着频道自带的录制功能，请各位也检查自己的此类设置是否关闭。”
诺曼立于四下没有掩蔽的空旷广场，遥遥望着今晨正式挂牌的自律无人AI系统研究实验室，玻璃折射了被高耸楼体刺透的太阳光；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光芒愈来愈盛。
“辛，从你的终端确保没有任何人开录音和外频道。”
“是，确认。”
“接下来我说的，请各位听好——”
《采果集》——泰戈尔
《猪的驯化》——我编的
但内容属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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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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