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7月26日。
“她又穿得那么可笑地来了……”
蕾娜模糊听到了身后那两人的议论,但她只是向前走,直直推开宣传部活动室的门。
她和素来熟识的人打了招呼,她们神色还是不大自然。
来到自己的位置,她将终于做好的交接材料存进信息库,并单发给穆丽和部长。
部长那边会收到提醒,但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快,蕾娜刚自己的东西走出室门,碰见西亚姆迎面走来。
“你要退出活动的消息昨晚我收到了。”
西亚姆看到蕾娜顺手撩起短裙,把巴掌大的存盘和一些零碎都塞进裤兜,不由皱眉。
“你一直没有提交任何申请,就这样走了?”
她似乎不愿意放人,倒让蕾娜有点意外。
“只是退出参与的活动,没有要退部。”
“下个月十校联合的环境可再生专题汇报,我校是领头羊,你自主在团队中担任了重要职位,现在这样很不负责任。”这是她话说得最重的一次。
蕾娜理解她,对此也感到有些自责,但还是摇摇头:“交接材料我做得很细致,加上穆丽虽然是新生,但一直跟进我的专题,能力够用,态度认真,形象适宜,她可以代替我。”
“你认真的吗?让一个从来没有在五人以上场合公开讲过话的新人上镜……”西亚姆撑着额头,无奈到说不出话了。
蕾娜却是笑了笑:“那么我能穿成这样拍宣传片接受采访了?”
“不行。”
“去掉赘余的裙子,穿合制服上装的裤子,会很得体的。”
“不行。”
“所以我真的有你说得那么重要吗?”她的反应不出蕾娜所料。“裙子本身比我重要多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当然不是谁穿着裙子都行,我们需要的是穿制服裙子的你……”
“可那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我。”蕾娜坚决地说,“我有真正不可替代的重要的事要做。”
说完她向西亚姆微鞠一躬,便要离开。
“我真的不懂!”
西亚姆按耐不住火气,又很快控制住声量,但一时不能平复心情。
“不就是露大腿吗?所有人都这么穿,天气又不冷,等明年春天毕业我们成为校官,还要穿更短的裙子和白吊带袜。”
西亚姆刚才的声音还是吸引了走廊的同学看了过来。
不过她与蕾娜都顾不上这些了。
“是不懂,还是不想懂呢?”
蕾娜很珍惜这位曾经教会自己很多的部长。
“我说,你真的愿意听吗?”
她这么问,反而让最初无意深谈的西亚姆执意要弄明白了。
“你倒是说啊。”
“最初我在裙子下穿上裤子时,就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我觉得这样比较舒服自在。”
“所以你的舒适自在就可以牺牲掉校规、我们的活动?还有这些异样的目光,真的值得吗?”
“如果我们要谈的话,那么请你不要预设我是错误的,当做这都是我的自私和一时意气。”
西亚姆一怔,自己也未有自觉的对抗心理被戳破,她稍许惊讶于蕾娜的敏锐和镇定。
和大家想的不一样,蕾娜并不是在置气,或许一开始是某种置气,现在则已是出于理智和深刻的考虑了。
“你是否有注意到那些异性,他们看我们的眼光?”
“我们穿得少,展示自己的身体又如何?”西亚姆无意识放低了声音,拘谨地向墙侧了侧身。“他们眼光猥琐、思想龌龊那是他们的错……”
“那你是否注意到,色情制品里满是衣不蔽体、姿势怪异的女体?”
“你在说什么?也不看看场合!”
蕾娜只是坦荡地等西亚姆转回目光。
“起初在调研这部分时我也会羞耻,但当我发现,消费这些色情制品的人并不会羞耻,他们还会主动开有关性的玩笑,并享受我们的这种羞耻,于是我决定再也不为此羞耻。”
蕾娜对自己说的每一个词都没有扭捏,她凑近了西亚姆,严肃地告诉她。
“就像当我发现他们的目光在一遍一遍享用、猥亵我们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的裙底时,我改宽了制服上装,穿上了有兜的裤子。”
西亚姆也姑且抛却了无谓的羞耻,听蕾娜这么说,她多少能够理解了,但:“总不能因为别人的目光,就给自己套上另一重枷锁吧,难道不是因噎废食么……”
“不吃饭食和不穿紧身衣服,根本不是同等概念。不掐腰的制服还能让我敞开肚子多吃点呢。”
西亚姆没法反驳这个。
“让衣服在我身上回归基本功能,我只觉得自由舒适,让我感到压力的是必须还要箍在腰上的这条裙子。枷锁是校规——单不让我们女生舒适自在的规则,本质是权力霸凌。”
“是……但是……”
“难道你要说规则向来如此,我就该顺从这种不公吗?就要忍受,甚至享受自己作为激起男性性'欲的存在而活着吗?”
“你说得也太过了吧!”
“过分的是我的思想,还是我所指出的真相呢?”
“可我们显然不是……不是像你说的性'爱娃娃、色情女郎啊?我们只是被要求这么穿,他们敢碰我们,我们就可以送他们坐牢,我们穿着裙子也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即使有少部分人这样看我们,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了呀?”
蕾娜紧紧抿起嘴,深呼吸了几下,思量还要不要继续这场谈话。
继续深入,可能争取到理解,也可能被进一步指责小题大做。
当她注意到西亚姆急切的眼睛和满脸的困惑,心头充满对她的怜悯,还有对她这种处境的无力。
西亚姆出身于没落贵族,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是父母最沉默贴心的女儿。
哥哥才能平庸,妹妹少不更事。渴望振兴家族的父母并不视她为希望,她也努力想要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
考进这所军事最高学府,进入最有力的宣传部,拉拢朋友,学习、竞争,为将来的仕途积累资本。
一直以来她都是规则的适应者,对她来说,出格就可能被取代,她没有太大行差踏错的余地。
如果没被哥哥指出自身实际的优越地位,蕾娜重新审视了周身的一切,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她;
也无法领悟到在西亚姆眼里的自己,就是个随心所欲的天真的大小姐。
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这样。
她能几乎不顾未来地投身投入到下场未知的努力中去,是因为无论如何,哥哥会为她兜底。
“记得吉瑞学长吗?”蕾娜忽然提起。
“我们曾经一起竞争过部长,怎么了?”西亚姆点头,“如果你当时争取的话,候选顺位应该不下于我。”
“前部长告诉我,他会选吉瑞。本来我也觉得争那个没意思,只是喜欢做新闻才入部,所以干脆就没参选。”
后来吉瑞家里出了变故,他决定转校,去非军事学校。
“会是吉瑞?”
西亚姆一万个不解。
当时她只把蕾娜视为对手,蕾娜不参与竞选她松了一口气。吉瑞差得太远了。
“怎么可能是他?”
吉瑞家世一般,所以是因为他的性别。
“至少内定个差不多的吧……”
“难道能力相当,内定他你就服气吗?”
西亚姆沉默。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稍逊一筹也可以接受,她觉得那也难免。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董事会有几名女性吗?”
蕾娜认为西亚姆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数目是零。”
她不语,蕾娜自答。
“‘少部分人’将我们看作用于爱情和性'欲的对象,当一位女性想要获得他们的地位时,她需要具备什么呢?
“除了家世、能力,还要很会看眼色,忍受他们对自己身体的目光和玩笑,每一次都是人格上的贬低,精神上的矮化。甚至可能遭受到令人气愤的肢体试探。”
蕾娜顿了顿。
一瞬间她想延伸到性侵的报案率、受理率、判定标准和处罚力度,还有色情文化对强'奸的助推上,但那有些偏离主题。
而且命题太大她没完全研究清楚,提起这个话题她目前没法保持镇定。
情绪一旦不稳就会失去说服力,尤其发表意见者是女性时——诺曼是这么教她的。
她很快整理好心情,延续话题:“当她克服了这一切,攀到那个站满男性的山巅,还会有一片质疑她如何上位的声音,什么样的质疑你应该也能想到了。
“他们已经将我们的女体化作了束缚我们的最大枷锁。我们一定要在这个框架下逆风而上,迎着污泥粪水拼死攀爬吗?
“不,我一定要砸烂枷锁,粉碎他们恣意性化、工具化我们的脑子,直接改写这个框架,让我们的身体归还于我们自己。”
“那你也不必这么旗帜鲜明大张旗鼓……”西亚姆犹豫地说,“你可以圆滑一些,慢慢来,毕竟整个风气的改变没法一蹴而就……”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解答。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在另一层面具体是因为什么,但我可以从我这方面解释:因为这所学校满是年轻人,鲜明的旗帜能最大限度引发革命的激情和亢进。”
不得不承认,蕾娜想得很全面。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去到了一个比自己高远得多的层次,西亚姆有点不认识她了。
西亚姆还想说什么,蕾娜却认为这场谈话也就到这了,结束了。
“无论你怎样向我证明当下的现实可以接受、情况没那么严峻、我还可以回到你们的生活中来,都是没用的。我醒了,不可能再装睡了。
“我期盼的理想中的世界,我会让它成为现实,我断言它很快就会实现,比你想象的快得多。
“等到那天,我们女性身体的解释权和掌控权彻底归还我们手中,美丽不再被列入对我们评判标准的前三的话,我也许会欣然穿回裙子——在此之前,绝不。”
周围若远若近聚集了些人,蕾娜从他们欲盖弥彰的视线中走了出去。
而西亚姆听了蕾娜的话,汗毛仿佛预见了雷电一样竖立,仿佛外界已然风云变色,而自己遵守的旧秩序在狂风席卷中发出尖利的巨大的嘎吱声……
但是,怎么可能?
外面一派祥和,日日如此。
而她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妄想平地掀起海啸,撼动沿袭千年的稳固的性别秩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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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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