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东南角的花园,常有干燥的山风的日照多的位置,就是藏书室的所在。
这栋小巧的独栋楼阁,装满了纸质资料和书籍,在数据化和信息化基本完成的帝国,这里属于落后、占用无谓空间的地方。
尽管有专人打扫,灰尘还是不停累积,尘埃像秋树落不尽的叶子,散发它独有的味道。
往深处,油墨、纸张和干燥剂的味道便盖了过来。
诺曼曾在这度过漫长又安宁的童年,记起前世的事后,沉且实的睡眠也只在这有过。
趁着天光,他挑了两本书出来,靠着窗边厚重的书架,坐在地板上,在膝上翻阅这两本早已看过的书;上面还留有些许清浅的字迹和划线。
夹了书签,合上书,他仰头看框着晚霞的窗户。
小时候他踮着脚眺望,窗台那样高,现在他坐着,窗台也没那时高了。
窗外长风过山林,林叶徒婆娑。
……
天将亮,光线从窗台向地板延伸,照在诺曼脸上。
他醒来发现身上盖着厚毯子,不知何时,地暖也开了,起身才觉出天凉来。
走到外间,看到椅子上莱恩正撑着桌子瞌睡,依旧穿着那身制服,只是皱了;像是守了一夜。
脸色冷得发白,耳垂睡得泛红。诺曼把毯子披到他身上,掖严实,走出去轻关了门。
莱恩越睡越热,而且呼吸渐渐憋闷,几乎是被捂醒的。
醒来发现毯子盖在了自己身上,几乎把他和椅子桌角一起蒙上。
喘过气来,发现天色大亮,再看高墙上巨型挂钟无声走动的指针,是临近正午了。
慌张往外跑,走了两步他发现制服不成样子,换了衣服,处理了找过来的员工的事,完全是正午了。
少爷昨天安排了车,今天一早要去森林里实地巡查,他得随行的。
他看着那辆应该有他,而实际上没有他的车开回来,心里开始拟一封追溯在这座庄园和少爷生活的这些年的辞职信。
昨晚睡得好,诺曼累了一上午回来仍很精神,远远看到车库边的莱恩,本想问他休息得怎么样,下车却见他这副样子,像破了产的财主,塌了庙的和尚。
“我不在,你睡过头也这样吗?”
莱恩低着头:“诺曼少爷不在的时候,我从没睡过头。”
“……那我不该回来?”
莱恩抬头快速地瞥了诺曼一眼。
诺曼莫名读出了“我没这么说,是您自己说的”,类似这样的意思。
本来不累的诺曼有些累了。
次日中午,诺曼用餐刀切着西兰花,想起这件事,忽然灵光乍现——他是怪自己没等他。
诺曼默默了几分钟,请人把莱恩找来。
“蕾娜去哪了?”
莱恩已恢复如常:“去拜会乔恩老师。”
“她晚餐回来吃吗?”
“是的。”
“她哪天开学。”
“后天。”
“没问题了。”
莱恩微鞠一躬,转身便走。
“请等一下。”
他站住:“还有什么吩咐?”
诺曼深吸了口气:“昨天早上对不起。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没等你就走了,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去。”
莱恩眨眨眼:“噢。”
他不自觉抬手碾了下自己的耳垂,小心地提出:“没别的吩咐,我去工作了。”
“嗯。”他看起来好像一晚没睡好。“自己注意休息。”
诺曼说完,暗自决定尽快解决此事,以后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晚餐时蕾娜穿着校服,让人把行李箱拿上车,方坐到餐桌前。
诺曼从她身边走过,坐到长餐桌的另一头。
“你要回校?”
“我们宣传部有些事,我跟费舍约好了提前回校。”
吃到一半,她想起中午在老师家用餐听到的事,不禁犹豫着开口。
“其实哥你没必要跟那些财阀和高官牵扯不清的……当年父亲堂堂正正地为86争取权益……”
“所以他死了,而且没做成什么。”
“哥!”
诺曼终于抬头,目光扫过她修身的衬衣和小外套,被桌面挡住的部分是盖到大腿几公分的短裙和过膝袜。
“为什么这么穿?”
“……诶?”
“你喜欢这么穿?”
“说什么啊,”蕾娜的脸后知后觉地有些红了。“这是学校规定的制服。”
“你对此毫无疑问?”
“我……我没太注意。”她沉默片刻,想到什么。“听说有学姐跟学校抗议过。”
“然后?”
“不了了之了。”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学校有学校的理由吧,而且我看毕业后成为校官的女士也是这么穿的。”
“蕾娜。”
她被叫得一怔,对上他淡漠而具有穿透力的湛蓝双眼。
“你喜欢这样穿吗?”
“我的话,觉得有点不便,弯腰、上楼梯要时时注意,尤其特殊时期,就更想穿男同学那样的裤子,感觉他们的裤子很舒服,兜还大,肯定非常方便。”
诺曼歪了歪头:“你真的要称每个生理成熟的女性每月都要经历的事,是特殊的吗?”
“什么?”
她反应了一下。
好奇怪,这么听起来确实也不特殊。
可被哥哥这么看着,听到他不带感情的反问,蕾娜又莫名有种羞耻感,于是转移话题:“这身校服,至少穿着很好看。”
“好看——是从谁的视角出发的?”诺曼接着问。“为了好看可以牺牲舒适吗?”
“这……这是……”
蕾娜像不知道留了作业的学生被老师抽到般支支吾吾。
“男同学的制服不好看?你们为了好看牺牲了舒适,他们不用?”
一直以来,蕾娜都当这种不便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顺着他的问题稍微一想,就有种哪里都令人反感的奇怪感觉。
“对啊,我们为什么不能穿裤子呢?学校为什么无视学姐的抗议呢?”
“她堂堂正正地争取自己不穿裙子的权利的时候,也是穿着裙子的。”
“所以她失败了……”
“不,即使她穿着裤子,即使她是男生也会失败,毕竟我们的白种父亲也失败了。”
蕾娜愣在原地,直到诺曼吃完,她还似懂非懂地皱着眉头。
终端设定的闹钟响了,蕾娜回神。
“我该走了。”
诺曼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嘴角。
“我有两件事要说。”
“抱歉我的时间有点不够了,终端联系好么。”
“在庄园财务担任副总管的米歇尔篡改账目,合同作假,与原木采伐公司里通外合,放进来盗猎盗伐人员,事后销赃分成,用于奢侈花销和还儿子的赌债。”
米歇尔是费舍的父亲。
蕾娜神情越来越不敢置信。
“以本地2区的法律,估计会判四十年。我将到首都1区提起诉讼,争取无期。”
“等等——这怎么可能?我跟费舍从小一起长大,还去过他家,他们过得很节俭。”
“那是十年前。”诺曼站起身。“你与其为他罪证确凿的父亲求情,不如设法戒掉他的赌瘾,那样我会考虑资助他念完书。”
蕾娜跟着站起来,无措地向他靠近。
“我在巡察森林时发现了投食器皿和广角摄像头,是你放的?”
“是,我们部做‘保卫最后的森林’专题会用到,我也经常去喂那些可爱的动物。”
“里面拍到了相关证据,诉讼也会用到,我复制了一份。”
“既然这样,”用这份自己拍到的证据,或许能制造些缓和的余地,蕾娜想着。“那——”
“我没在征求你的意见。”
不等她反应,诺曼继续说。
“第二件事,我拆撤了你投放的所有东西。”
“诶?”
“蕾娜,我对你的证据表示谢意。”
做完应该做的通知,诺曼向外走。
“另外,今后禁止你携带摄相机去森林,接触和投喂野生生物。”
“为什么?它们是我的朋友!”蕾娜有些失控地追上诺曼,“你在控制我的自由……”
在她将抓住诺曼手臂时,诺曼回过身,她又下意识地后退。
诺曼看着她,明白即使自己急于今天回程,也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在你成年并获得你的那份资产前,作为你的监护人,我基本可以为你做任何决定,不过我尽量不去干涉你的生活。我支持你在庄园的任何地方养任何你喜欢的动物,唯独,不要去招惹那些野生生物。”
她含着泪盯着他:“为什么?”
“必须让野生生物对人类保持野性和警惕。”
“我又不会伤害它们,你不知道它们多信任我……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
“你要拿它们的命,来赌违禁进入这片森林的人里面好人坏人的比率吗?”
蕾娜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坦白来说,我们和它们是猎手和猎物、上位和下位的关系。”
有些话很早以前就应该跟她说了。
“除了最基础的不狩猎伤害它们,保护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什么……角色?”
“处于自然食物链和人类社会顶端的白种贵族。”
“太傲慢了,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
这一系列事情冲击着蕾娜,她痛苦地抱住头。
“蕾娜,你要有优势种的自觉。”诺曼尽量放缓了语气。
“什么食物链什么优势种,我们和世间众生一样都是平等的,没有优劣高下之分!”
诺曼抬手捧起她的脸,让她逃无可逃地与自己对视。
“听好了,蕾娜。现在,千里之外有人在忍饥挨饿、弹尽粮绝卖儿鬻女、在交战区流窜惶惶不可终日、在敌军的炮火下死无葬身之地——
“而你在这呼唤众生平等、我在这对你说教,我们都养尊处优夸夸其谈的全部理由,不是因为这是个自由平等不存在阶级的世界,更不是因为我们聪明努力,仅仅是因为我们好运,作为米利桀家族的继承人出生。”
“……”
“我没有叫你傲慢,我要你认清你身处何处,无论你的意愿如何,你脚下都踩着弱势群体,而你对弱势群体想当然的怜悯,还有对野生动物自我满足的廉价爱心,到目前为止没有使他们得到一丝一毫真正的益处。
“你的朋友在等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消息。
“我会让律师去联系费舍,说明他父亲的情况和我的资助条件。”
蕾娜任诺曼给她擦去满脸的眼泪。
“这将是不公开的审判,如果你想要和你的朋友旁听,可以联系我。”
诺曼放开了蕾娜。
她浑身脱力地撑着餐桌,看着诺曼的背影远去,感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濒临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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