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一双虎眼怒视着这个外甥女,正待要人把她拉走时,太和却温声道:“王叔息怒,您虽然是为了张大人伤心,请听侄女一言,此事虽然该当大理寺查办,却不宜拖延,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在,不若将此地隔开当即查办。既然和她们二人有关,暂且留下她们许会更有益处,查清了事实真相,才好告慰张大人爱女的在天之灵,您说呢?”
定王皱眉:“只有唐汝他们几个,怎么就查?他们虽说身居要职,终究如今年事已高,久不亲办,要调人来,却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暂且将案犯交付大理寺有何不妥?”
案犯二字,分明已经是给孟嘉定了死罪。
一言不发的孟嘉此时从甘春身后绕出来,向定王一礼,恭敬道:“请王爷恕罪,卑职斗胆进言——的确不妥。”
“大胆。”定王声气沉稳,不怒自威,“你一个小小郎中,尚且待罪,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太和长公主此时恰与与定王比肩而立,却看向她,淡淡道:“王叔莫急,不妨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孟嘉一揖,道:“其一,张三小姐贵为张大人的千金,其遗体不宜为大理寺诸位同仁反复查验。其二,微臣和甘将军与众位姑娘口述不一,证明事情尚有疑点,拖延恐生变故,更难查清。其三,微臣斗胆猜测,张三小姐并非单纯溺水而亡,加害之人,还在这西苑之中。如今微臣虽实实在在未曾加害三小姐,却已是百口莫辩,既然交付大理寺和刑部皆要贻误案情,微臣便斗胆求一个自证之机,请殿下和王爷给微臣一个时辰,若寻不出蛛丝马迹,微臣自来请罪。”
柔中带刚,曲中有直。
刑部尚书唐汝看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所谓下属,心中五味杂陈,对这一番陈情并没有说什么,向着几个属下也微微摇了摇头,几人仍安慰张浃去了。大理寺卿江一濯没发话,两位少卿也不敢越过上官出言。
太和向定王道:“王叔,左右不妨一试,唐大人和江大人也可同时查办,咱们只要少等一时,是非自有公论。”
定王盯着孟嘉,语出似毒箭,“两炷香,你可以在园中随意走动,我会着人看管,逾时无果,鞭笞四十,革职,落刑部大牢!”
香已经炷上了,丝缕灰烟袅袅而升,源源不断逸散无形。
孟嘉身后十米处跟了一队十人甲兵,她就带着这不短不长的尾巴,匆匆地挪到方才看好的几处位置,脚步放缓。
身后甘春也跟了上来。
孟嘉盯着草地边寻边道:“甘将军,你怎么来了?”
甘春悄声道:“唐大人他们正在那里商量案情,要去审问下水的宫女。反正看着定王那张老脸也烦,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也好。我还没问你,你能断定张霁是被人害死的?会不会是水草之类的缠住了?”
孟嘉道:“假使果真是为陷害,一个素日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水去想想都吓死了,她哪有那个胆子选这个办法陷害?既然真选了这个办法,她就一定打好了主意,若非熟悉水性,就笃定能有人及时把她拉出来。你想想,谋害官眷暨未来的世子妃,就够有我好果子吃了。她应该不会觉得,我值得她赔上自己一条命吧?她的死八成有蹊跷。”
“况且,她颈上有痕,上腹肿胀,面色微红,口鼻有淡红血沫,乃生前溺水之象。若按你所说,她约摸会水,下水时间又不长,怎会轻易溺亡?我猜,或许是有人掐着了她的咽喉,她慌乱之下,才呛水身死。”
甘春也没经过这样的事,对孟嘉的一番长论糊里糊涂,诧异瞅她,“仵作的功夫你也会?”
“仅是看过几本杂记,不能和仵作相提并论。”孟嘉摇摇头,“从前先生说,做学问不可拘泥,要博闻杂识才好。只做做案上文章,于经世济民了无益处。”
言及此处,孟嘉垂了垂眼睫,一时缄默。
没寻多久,两人便见草地上有几点异样晶莹,两朵蓝紫色的小野花细茎折断,歪歪斜斜地倒向一旁,似乎被踩踏过。
她和甘春左侧后是一片太湖石假山,孟嘉蹲下身来,回头向远处停云阁上她和甘春站过的位置望了一眼。
看不到。
孟嘉对甘春道:“甘将军,烦请你沿着这水迹追一追,看看究竟停在什么地方。”
甘春点点头,小心沿着自草地拖到石子路上后半干的水痕探寻,丢下一句:“你小心些。”
孟嘉转身走向与甘春相反的方向,几步就到了湖沿。这时节湖面大片大片长成的浮萍,绿得浓深,在她身前两三步的湖面上,却有几点芽白的丝状物缀在浓绿之间——那是浮萍的根。
“他”是从这里出水的?
孟嘉小心地踩着湖沿蹲下身,想看个仔细,鼻端忽然嗅到一丝异样香气。
她从不熏香,这丝香气绝对不是属于她的。
她单膝跪在草地上探身细察,瞧见湖角湿润的黑色乱枝处,挂了一个粉红色的小荷包。
孟嘉俯下身子探手一捞,摊开掌心。
这荷包是怀州的平绸面料,不算罕见,绣的是狮子滚绣球的纹样,绣工倒是可称精致。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是打开来看,里面的东西一定更有价值。
遇水而香的香料,多半是沉香。她闻到的这个味道,一定是沉香里的上品乃至臻品。
果不其然,孟嘉拈出其中一块,那味道更加浓郁。此时,恰好甘春穿花拂柳而来,瞧见了她指尖的棕黑色物,鼻尖耸了耸,凑近两步,惊讶道:“奇楠香?”
孟嘉把荷包交给她,又指指水面,“不错,正是奇楠,这是方才从湖里捞出来的。”
这东西可不易得,出行时还佩它的人,身份一定不低。或者说,“他”能接触到的人,身份一定不低。
孟嘉瞧她,“你可追到了水迹,消失在哪里?”
甘春道:“别提了,干得太快,追了没多远,就什么也没有了。”
“停在哪里?我们去看看。”
甘春领着她,没多久就到了一棵柳树下,再往前是一片花圃。甘春指指那柳下杂乱滴着水珠的草地,“喏,就是这儿。”
难道他换了衣裳?
如果真的换了衣裳,那必然就有换下去的湿衣。孟嘉看看那片花圃,会藏在这里吗?
不——不会!
孟嘉忽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忙向甘春道:“甘将军,我记得,下水的宫女一共有六人,当时有一个宫女说拉不动,要众人都过去。你脚程快,烦你去分别问问下水的宫女,她们注意到的有几个人?”
甘春应诺而去,孟嘉看了看花圃,春花正盛,看不出丝毫被人打扰的痕迹,片刻,她就放弃了,转身往园中一角亭台寻去。
这时是宴后,夫人们都在殿中说话,小姐们聚在一起玩耍,唯有这一角亭台所在太过荒凉,除了汲水宫人,几乎无人来此。若要藏什么,属实再合适不过。
孟嘉转来转去,盯上了以供汲水的那口井,井栏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她试着搬了搬,竟是纹丝不动。她招手叫叫跟着的人,“来个人,把这石头搬下来。”
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终是一人上前来,一抱那石头显然也是一惊,又憋了憋力气,涨红着脸才把那石头抱下来,重重地摔出一旁的汉白玉围栏,顿时沿着石头印迸出些碎土。
好重的一块石头!
素来此处汲水的都是宫女,怎么会放这么大一块石头在井栏上。
孟嘉扶着井栏,低头往井里看去,水漆漆地发黑,面上飘了一块儿青蓝布,孟嘉找了根树枝勾上来,这块料子不错,是上等纯棉。
这时,甘春跑了回来,微微发喘,道:“唐大人和江大人他们正在审问,我问过她们了,有说五个的,也有六个的,还有一个说有七个的。”
孟嘉笑道:“辛苦甘将军了。”
是了,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极短的时间内作案脱身,一定十分困难,就算下水救援的宫人迟疑,这个时间也不会太久,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扮作宫人。
甘春累了一路,摆摆手,边走上亭台寻个坐处歇息,便道:“我看第二香也快烧完了,你得抓紧了。不过,光凭那个小荷包和这些水迹——”
甘春忽然住了口,目光紧盯着亭子靠墙一面,起身向前迈了两步,奇怪道:“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孟嘉正兀自思索,闻言抬眸看向甘春,随即向她望的方向行去。
真的有人!
十**岁的少女,抖抖索索地抱膝蹲坐在台基边,橘红色的宫装贴在身上,衣上犹沾着几点萍绿色,身下泥土已湿润了一小片。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十分可怜。一眼看见孟嘉,惊叫一声,捂着脑袋哭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甘春厉声道:“说清楚!什么不是你!”
那宫女被这一声更是惊断了魂,连滚带爬地来抓孟嘉裙角,结结巴巴大哭道:“大人……孟大人!真的……不是、不是奴…奴婢……害了张三小姐!大人!您别……别拿奴婢顶罪!”
孟嘉蹲下身来,一手拉住她乱晃的一只手,一手在她肩头拍了拍,安抚道:“别慌。”
甘春噔噔噔跑下来,向孟嘉道:“时候快到了,不管怎么说,先带她回去。”
孟嘉摸了摸她的头发,湿的。又掩住甲士看来的方向,伸手捋起她一只袖子,摸了摸她里衣,心中自有定论,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怕,跟我走一趟吧。”
片刻后,最后一小点香头也发红、变灰、掉落。
孟嘉立于堂下,**的宫人哆哆嗦嗦地跪着。太和、定王端坐于上,张浃、唐汝、江一濯各各坐在一旁,目光无不绕着孟嘉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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