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钦回到自己院里,见烛火亮着,听奴仆说起,方知朱道柳在房里等了他一晚上。
彼时夜色已深,朱道柳困倦至极,比舟车劳顿的萧文钦看上去还要疲惫,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抬眼看向门,就见萧文钦嬉皮笑脸进来,心情极佳的样子。
朱道柳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凭心而论,他对萧文钦没有半点喜欢,这么多年下来,当成亲戚家的子侄这么处着,却也没有处出几分感情。
很多时候,朱道柳甚至厌烦萧文钦,不知其父是谁,投了个好娘胎,所有人都围着他团团转,老爷子经营多年,病体缠身犹然攥紧了权力不肯放,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萧文钦。
于是,他可以逍遥放纵,想读书就读书,不读便将笔墨砸了扔了,谁也骂不得他半句浪费,殊不知,朱道柳年少时曾为了一支笔一块墨流过多少眼泪。
这萧家的生意,萧文钦没有辛苦过一天,老头子见他不思经营,竟把产业都卖了,换成真金白银予他挥霍,而他朱道柳与虎谋皮多年,却落得个一场空。
分家时,二房得了西宅与产业,朱道柳作为长房,仅得了些田庄铺面,而其他的,直接掠过他,给了萧文钦,美其名曰,迟早都是文钦的。
朱道柳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为人赘婿多年,像一条乞讨的狗,叼着主人吃剩下的骨头嗷嗷直叫。
萧文钦不知他心中所想,两人本就不亲睦,朱道柳向来是温温吞吞的模样,萧文钦也看不出父亲心情如何,反倒是他自己,这阵子心情过于舒畅,颇有些得意忘形,嘴角噙着笑,一边给朱道柳续茶,一边问道:“爹怎么大半夜过来了,我要住好几日,有话明日说就是了。”
“你难得回来一趟,白日里忙这忙那的,我也凑不上话。”朱道柳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低头把茶喝了。
萧文钦撩了一下眼皮,听他口气,似乎有些抱怨,敛起笑,正色道:“儿子这几年东奔西跑,在家里待得少了,不如这样吧,趁着最近热闹,请杂耍班子来家里演几出。”他幼时听娘亲说过,他爹喜欢看杂耍,刚来白鸽城那几年,在街市上看见杂耍班子,腿脚就挪不动路。
朱道柳皱眉,称不上严厉,却也有些不耐烦,“杂耍班子都是登不上台面的玩意,你若真有心,不如请梨园班子来唱几出,既体面,亦是你祖父的喜好。”
“这杂耍班子有什么登不上台面的。”萧文钦好笑道,“皇城里的勋贵世家,年节里也看杂耍,图个热闹罢了。”
朱道柳抿了抿嘴,堵不住心里那些气,终是说道:“你在皇城里那些年,在萧大将军府上住着,自然是长过见识的,太子府里的戏班子怕是都看腻了,我从前在皇城读书备考,住的是最劣等的客栈,闲时还要充当跑堂,哪懂什么勋贵世家里的名堂。”
“父亲这话严重了。”萧文钦皱了下眉,把茶杯放下,抖抖袖子,端正坐好。
朱道柳话已出口,便收不回去了,定了定心神道:“这些话,我知你不喜欢听,这些年来,我当你是我儿子,也当你是我主子。”
“这是什么话......”萧文钦要反驳,朱道柳抬起手掌,制止他往下说。
朱道柳继续说道:“文钦,爹从来不求你什么,婉儿倾慕你多年,过了年就要二十岁了,爹今次厚着脸皮,希望你可以娶了她。”
萧文钦深深叹气,眉头死死拧着,“爹,旁的都好说,只有这件事恕难从命,我以为,你我已经达成了共识。”
“当年殷家倾尽全力资助我读书,对我有莫大的恩情,如今他们落魄了,就剩这孤儿寡母,我无论如何都得照顾好他们。”朱道柳哽咽起来,“文钦,你是不是要我这个当爹的给你跪下!”
朱道柳突然站起来,绕到萧文钦身旁,直耿耿就要往下跪。
萧文钦不耐烦地撇开眼,同时掌心擒住朱道柳腋下,顿时间,朱道柳的身体就像是被卡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蹲不下身。
萧文钦稍一用力,又将他提回到圆凳上。
“这样吧,我替婉儿相一门好亲事,您只管开条件,我尽力而为。”萧文钦道,“嫁妆方面不必担心,我来出。”
朱道柳老泪纵横,哽声道:“爹只求你这一件事!一件事而已!”
萧文钦好心情尽数泄了个空,本性暴露无遗,刻薄道:“那田婉儿是姓田的,与你老朱家有什么关系!田婉儿田冀胜!殷家对你有恩!我萧家就是那散财童子!活该要被你们扒一层皮!”
他一甩袖,松开了朱道柳,朱道柳的身体在椅子上晃了两下,竟是没了言语。
萧文钦理不顺心里那点气,越想越是不痛快。
而朱道柳亦是在心中叫嚣,他低头拭泪,“今日这话,当我不曾说过,文钦,爹还是要与你说一句,爹固然有几分私心,但婉儿对你是真心的,她自小就喜欢你,不是贪图你钱财,你不该这般诋毁她。”
萧文钦阴沉着脸,心中郁结成团,这事情他与朱道柳怎么就是说不明白。
二人不欢而散,朱道柳走出那庭院,于心中斩断了最后一丝父子情谊。
*
苏晚辞酣睡了一宿,醒来时,后背热烘烘的,他转回身去,萧文钦不知何时又来了他屋里,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儿睡得正踏实,苏晚辞醒来也不曾察觉。
苏晚辞枕在他胳膊上,细细看他的五官,觉着和小时候尤有几分相似,眉毛还是一样的浓密,鼻梁也很高,眼睛嘴巴不太一样了,小时候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瞧着可爱,如今深邃了许多,也很少咧着嘴笑,只有嘴角会勾起一点笑意。
苏晚辞贴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萧文钦眼睛没睁开,手臂一撩,把他搂进了怀里。
本想再躺一会儿,苏晚辞耳朵尖,听见院子里有声音,像是夏秋霜的大嗓门,经过昨夜排山倒海般的轰炸,苏晚辞本能就往被子里缩,可那声音越来越近,想是侍卫们拦不住她,夏秋霜这人没见过鬼,不怕黑,这里又是萧家,侍卫们怎敢对妇孺动粗,反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推推搡搡就来到了房间门口。
萧文钦睁开眼,眼波荡了荡,抄起被子裹住脑袋,声音隔着被子,沉闷中带点笑:“郎君快去拦一拦,我这未出阁的赤子,若被人瞧见了在郎君房里过夜,往后脸该往哪搁。”
“让你昨晚不要来。”苏晚辞隔着被子打他,撩开帘子跳下床,手忙脚乱找衣裳穿,见萧文钦的衣裳鞋袜在脚踏上,一并捡起来扔进了帘子里。
夏秋霜已经到了门口,被房门外的侍卫拦住,许是听见了动静,嘹着嗓子喊:“晚辞啊,起来了没有?我来给你送早点了!”
“马、马上好。”苏晚辞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别进来,没穿衣裳!”
“哎呀,穿衣裳这种事情,怎么能劳烦苏大人自己动手,叔母带了侍女过来。”夏秋霜眼疾手快,胳膊肘子挤不过去,便用脚尖一顶,顺利把门给踢开了。
苏晚辞穿好了衣裳,头没梳,硬邦邦站在房间中央。
夏秋霜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咱们的小苏大人衣裳穿得真好。”
苏晚辞干巴巴笑,反手去撩头发。
“别忙活了,我带了侍女过来,昨夜见你带了这么多人,还以为有人伺候,今早才知道,桃枝归家去了。”夏秋霜身后跟着一溜花红柳绿的小丫头,“来,这个给你梳头,这个给你穿衣裳,这个给你沏茶,这个长得喜庆,给你瞧着玩儿,还有那个、那个给你叠被褥......”
“叠、叠被褥?不不不,不用叠被褥!”苏晚辞几步冲到床前,把帘子捻得密不透风,“我正在培养新的颜料,不能见光的。”
“在被子里培养啊?”夏秋霜问。
苏晚辞微微一笑:“新的技艺,还不成熟,若是做成了,必定升官发财。”
夏秋霜眼睛发亮,拽着苏晚辞坐到椅子上,“说到这个,晚辞你先洗漱,咱们边吃早点边说。”
一时间,十几个丫头围了上来,苏晚辞头皮发麻,有种被五马分尸的感觉,梳头、漱口、抹脸......还有扒他衣裳,要给他换新衣的,转个瞬的工夫,十几人乌泱泱退去,夏秋霜捧起一碗燕窝粥,“大人,请吧!”
苏晚辞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焕然一新。
“我自己来吧。”苏晚辞接过碗,低头喝粥。
侍女们都打发去了门口,夏秋霜满身绫罗绸缎,腕里戴满了镯子珠串,发髻上的步摇钗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珍珠流苏缠在了一起,拧成一股,似钟锤,敲打着珐琅点翠的簪子。
苏晚辞听她叽叽喳喳说话,分神去看她脑袋上揪成一团的流苏。
“你觉得怎么样啊?晚辞?”
苏晚辞恍然回过神,颔首道:“不错啊,挺好吃的。”
“我在问你,我家玥儿怎么样!”萧玥儿是萧绰与夏秋霜的女儿,年十七,到了适婚的年纪,萧绰是个木讷的,把夏秋霜愁得团团转。
她不想女儿低嫁去吃苦,可这白鸽城里,也找不出比萧家更高的门第了,便谋算着往皇城里去,若是能嫁个官宦人家,那才是风光。
可这官宦人家向来不喜商贾之流,且不能是个官就把女儿往里送,既不想女儿低嫁丢了面子还吃苦,又不想女儿高嫁看人脸色度日,眼看萧玥儿年岁上去了,夏秋霜整日发愁,如今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也不是当真要苏晚辞替萧玥儿做媒,就是希望通过他,结交些人脉。
苏晚辞一碗粥吃得唏哩呼噜。
夏秋霜看着他那张稚气中带着三分茫然的漂亮脸蛋,心凉了大半截,料想这典司院的官位许是买来的,这苏晚辞未必认识几个人物。
苏晚辞抹了抹嘴,“伯母,你把玥儿的生辰八字写给我,典司院里有外聘的喜娘,我回去后托人问问。”
“外聘的喜娘?”
“就是俗称的官媒。”苏晚辞道,“这些喜娘平时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男方女方皆是大户人家,她们处事更谨慎,不会似寻常喜娘那般巧舌如簧,待有消息了,我再派人与你说。”
夏秋霜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晚辞你当了大官,一定见多识广,这件事情,叔母要好好谢谢你。”
苏晚辞干笑:“以后、以后再谢。”
夏秋霜放心下来,那张嘴便闲不住,“晚辞,你是不知道,我们家玥儿品行样貌皆端正,便是去宫里选秀,那都是名列前茅的!”
苏晚辞赔笑点头。
“倒不似那个田婉儿,二十岁的大姑娘了,非是硬撑着不嫁人,要给萧家当童养媳。”夏秋霜银铃般咯咯直笑,“怕是熬成婆,都熬不出头咯!”
床帘忽地荡了两下,泛起波浪。
苏晚辞没接话,埋头喝茶。
夏秋霜从荷包里抓出一把瓜子,边嗑边冷笑:“这丫头从小就刁蛮,仗着是长房家的亲戚,对姐夫有过恩情,在咱们萧家耀武扬威,知道的当她是亲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萧家的大小姐。”
苏晚辞好奇道:“田婉儿对朱伯父能有什么恩情?”
“诶,你这傻孩子。”夏秋霜吐了嘴里的瓜子壳,啐了啐嘴,“自然不是田家,是殷家,殷季月。”
她抿了口茶,缓缓道:“听说那会儿朱家供不起姐夫读书,要让他回家种地,是他小姑央求着殷家,陆陆续续拿了几十两银子出来,后来他中了举,要进皇城赶考,殷家见他读书有望,一咬牙,卖了祖宅,攒了几百两给他当路费,也没指望他一次就考中,可谁成想,考了三次都落榜。”
夏秋霜摇摇头,唉声叹气,又道:“殷家与朱家是表亲,前前后后这几百两银子掏出来,还卖了祖宅,结果落了一场空,听说他小姑没几年就死了,怕是在殷家也抬不起头来。”
苏晚辞闷叹道:“怪不得,朱伯父这般照顾他们,必然也是心中有愧疚。”
夏秋霜拍拍胸脯道:“你放心吧晚辞,即便如此,这田婉儿顶多给文钦做个妾,有舅妈在这里,绝不让她爬到你头上去。”
“叔母,你说什么呢?”苏晚辞扬起笑脸,“什么乱七八糟的,文钦是要嫁给我,当我夫人的,我如今有官身,难不成还要辞官,嫁进你们萧家吗?”
夏秋霜怔怔地看着他。
苏晚辞笑容越发灿烂:“况且,我和文钦又不欠田家、殷家、朱家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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