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唉，在这等着我呢。
我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直视她的眼睛，装作正努力克制情绪波动的声线，慢慢说道：“我家的村子，以前就是这样让山贼屠了的。”
沐伶眼神微动，又带着审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好像在思考该不该相信我。
良久，她才继续说道，“你在这里，有发现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没有察看什么。只是……”顿了顿，我又道：“凶手可能还没有走远。”
“还没有走远。”沐伶低头看了看地面尚未凝固的血迹，续道：“又或者，还藏在白府里。”
随后，沐伶抬脚往左侧内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我们分开去察看罢。有什么发现再回到这里。还是说，你要走了？”
我答道：“我收了人银子，总得有个交待。”
往右侧内院一路走去，此处除了血迹较少，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院内各间小屋的门半敞半掩。从屋门往内间望去，室内结构基本一目了然，不过是些桌椅床铺等寻常家用物件，只是现下或歪或躺，显得凌乱。
检查完大半个内院的屋子后，我心里更加确定一件事。
凶手只是图命。
若是为了找东西，势必要翻箱倒柜，把各可能藏东西的角落都翻个底朝天。但是内间的柜子抽屉和一些小型妆奁匣子看上去都未曾动过。
这下可麻烦了。我心想。
白家要是藏了什么物事才遭此毒手，我还可以循着物件的信息，顺藤摸瓜地找到凶手。可凶手只是为了杀人的话，除非抓住凶手本人，否则，这桩血案的前因后果怕是永远随白府的人长埋地下了。
唉，我一杀手还抓什么凶手。天下可没有比这更贼喊捉贼的事了。
只是，找不到凶手，为了交差，我就得从别处查起，弄清楚白府是否还有活口。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蓦地涌上心头。
凶手会不会就是白府自家人？
顺着这个念头想去，古怪的血案现场似乎有了解释。
比如，凶手为什么要将白府上下百余人都分尸之后，再抛尸于一处？
也许，这是为了加大辨认尸首的难度。即便官府上门收尸，寻常官差们见到这般骇人情境，多半不会有心情一一还原完整尸身，再确认遇害者姓甚名谁。
就算有人真的费力将尸身还原，其中，若是少了一人首级，致使尸体身份难以辨认，但比起尸山血海的残忍作案手法，这缺少首级的尸体估计也不会引起多大注意，而只会让人同情地感叹一句倒霉透顶、死无全尸。
这样一来，作为白府人的凶手自此就可被认为已经命丧黄泉，在户籍簿上一笔勾销。
不惜屠戮全府人也要隐藏身份，凶手到底在躲什么？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的话，那这凶手我是非找到不可了。
回到内院入口，沐伶正站在入口处，身子背过院中尸山，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姑娘”，我在离沐伶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见沐伶身体微颤了颤，随后她缓缓转过身来，仍是一副镇定地看不出心思的表情。
除了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终究是个初入江湖的小丫头，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罢。
不知怎么，见沐伶兀自佯装镇定的样子，我竟有些心疼她。于是，我开口说道：“姑娘，我这没有什么发现。你呢？”
“没有。”
“那我们先离开这里罢。须早些通报官府才是。”
“嗯。”沐伶话音未落，就转身往大门方向走去。
迈出白府之后，我前方响起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其五）
白府修建于济州城郊，周边没有什么别的人家。想从邻里旁舍打听命案发生时的情况几无可能。
沐伶与我决定直接前往官府报案。
官府听我们通报白府一事后，霎时间炸开了锅，知府甚至决定亲自动身赶往现场勘探。
不过半天的功夫，白府门前就围了里外几层人。官府办案的有之、本地人看热闹的有之，连路过济州歇脚的行商人等，也拖着一马车货物行李赶来凑巧。
多得沐伶在报案同时报上了沐家的名头，官府才允许我们一同在现场察看。看着一旁知府对沐伶有问必答，毕恭毕敬的姿态，若不是知府还穿着官服，不明就里的旁人必会认为沐伶才是微服私访的官吏，正在巡查指挥罢。
我不仅感叹，沐家的名头真是好用。
沐家在江湖中是有点特殊的。
通常来说，朝廷与江湖各安其位，极少主动来往。
虽然当今朝廷从未公开与江湖签下协议，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早已得双方心照不宣——只要不扰乱官府日常行政治理，江湖事，归江湖管。哪怕是因江湖恩怨闹出了人命纠纷，没有危及地方政权统治的，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并不是说，江湖就是法外之地。
江湖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各方势力的制衡。
概览而言，目前江湖势力大致可分为：武林四大世家叶、沐、江、秦，各大传统名门正派，如少林、武当、峨眉等，加之其他不可小觑的势力，如风雨楼、药花部落、三清门、鬼蜮等等。各势力之中，有联合纵横者、也有独善其身者，还有明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各怀鬼胎者。
即便大大小小的势力平时冲突不断，却少有人主动掀翻牌桌，就地自立为所谓江湖霸主的。
原因不外乎谁也不服谁管。既然如此，大家平起平坐。
沐府特殊就特殊在，主动服了别人的管。这“别人”不是江湖里任一势力，而是当今朝廷。
从现任当家往上数五代起，沐府就主动借与王朝联姻的方式，稳固双方利益关系。此后沐府也多有人在宫中担任要职。
好比沐伶同父异母的哥哥，沐云轩，现时正任大理寺少卿，主掌刑狱。
知府约莫真当沐伶是微服私访。
逢此大案，死伤者百余人，且被害一方又是地方大族，无论何者，只要与案子沾上关系，少不了要被官府拿住仔细审问一番。换作平头百姓，即便是看似无辜的报案人，官府也不可能简单询问了事。
哪能像沐伶这样，还反客为主盘问知府。
说起来，自古命案发生，苦主身边有利害关系者，往往会被官府列为第一嫌疑人。
人有七情六欲。而爱不能、求不得，往往是人命官司的肇因。
要打听家长里短的爱恨情仇，怎能不扎到百姓堆里去呢。
我抱起双手，作出一脸好事的神色，往边上正热闹的人群走去。
“白家平日与人为善，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欺行霸市的事情，真真是莫名其妙地招了血光之灾啊。”人群中，一位肤色黧黑，年近而立的男人正神情激愤地向身边人控诉着。
我走近那汉子，问道：“大哥，那白家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哪有什么事？”
这时，男人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伸出胳膊肘捅了捅那汉子，高声吆呼道：“有！王大哥，你忘了吗？”
“我忘了什么？”
“前几日有个外地的江湖人士跑来白府，说白府近日可能会有大难，让他们提防着点。”
王大哥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说，“哦……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人！”
有眉目了。我接着追问道：“那江湖人士现在还在济州吗？”
“在。”
“在哪？”
“在济州城郊的义庄躺着呢。”
（其六）
“人死了？”我愕然道。
“可不是死了吗。活人还能躺义庄里？图什么呀，图它安静？”
等沐伶与知府聊完，见我在一旁候着，便走了过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沐伶问道。
“在济州再待几日。实在没有眉目，我也就走了。到别处去寻个生计。”
“对了，你听说那个江湖人士的事了吗？”我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沐伶。
沐伶听完后，略微皱起了眉头，叹道：“我知道。那人是沐家派来的。”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沐家早知有人盯上了白府？”
“也不能说知道。”沐伶迟疑了一会儿，彷佛在斟酌该和我透露多少。只听她又说道：“白府在朝廷多少有些人脉。有人担心白府会遭人报复，几经辗转找上了沐家，希望沐家出面维护。若是寻常人，看在沐家的面子上，多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沐姑娘，你说有人要报复白府？可我适才听周遭邻里乡亲对白府多是赞誉有加，什么人会与白府结仇？”
沐伶却未正面接我的话，而是说：“个中内情沐家也没有仔细追问。”
见沐伶打算就此按下话头，我想，继续追问下去不仅问不出什么，还可能引起她的怀疑，于是向她说道：“沐姑娘，我想再四处转转，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在此先与姑娘别过了。”
“好。”沐伶说，“这几日我会在本地客栈落脚。你若有发现，可随时来找我。”
我点点头，抱拳示意后正准备离开，却听沐伶忽又开口道：“对了，沐伶多有失礼。未曾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无名。”
沐伶听罢，神**言又止。以免她觉得我在戏耍她，我笑道：“因为我老记不住自己名字，有人和我说，你索性就叫无名罢，大家都落个轻松。”
虽说与沐伶告别是担心与她呆在一起越久，越有可能被识破身份，但我也不打算完全抛开她，自己去追查白府一事。
沐伶极可能知道白府遇害的内情，且其中要么牵涉棘手的江湖势力，要么是与朝中显贵沾上了干系。否则，一般的恩怨纠纷，白府大可直接动用朝中人脉，让官府派人保护便是，不必颇为周折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沐家。
若是牵涉江湖势力，凭沐家与朝廷的关系，以及在江湖中的威望，多数情况下护白府个周全不成问题；若是牵涉朝中显贵，直接动用官府力量难免招人起疑，明面上让沐府出面倒是可以充当幌子，至少会叫人以为是江湖上什么邪门歪道盯上了白府，火一时半会儿烧不到幕后的人。
左思右想，我要弄清白府血案的真相，现下除继续跟着沐伶之外别无他法。
只不过，也要尽量避免和她正面打交道。
唉。我长叹一气，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在之前的记录下又添了几行——
当心持一柄通体雪白之剑的姑娘。她知道你的身份。
白府已无活人。凶手可能是白府自家人。灭门且分尸，是为藏木于林，掩盖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找到凶手，或者，查明白府是否还有活口。
合上册子，我又暗自祈祷。
希望在完成这次任务之前老毛病千万别犯。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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