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往常一般极不安定,非要用力拥穆玄英入怀才睡得踏实。但那一晚略为出奇,或许头痛作祟,他莫名做起了个极为真实的梦。
梦的开端像是身在一座塔。
塔内光线晦暗,难以视物,唯有正中一道盘旋阶梯看得清楚。他摸索着想走到紧闭的窗旁,却意外发现塔中空无一物。他直直走到窗前,伸手试图推开窗户,已然腐朽的窗扉扑棱棱落了许多木屑和碎纱,塔外瑰艳似血的霞光透了进来,映出窗棂斑驳的木色,也映出了莫雨的手腕。
莫雨这才发觉,他身上竟穿着奇异的衣袍——是一身辨不出年代的古装,劲衣短靴,外罩一袭白裘,白裘下摆又绘有孔雀翎般的红色图案。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暴露在霞光里,他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皮手套的黑里,掺杂了血的红。
身后大门紧锁,他推不开,被困在塔底徒劳地打转,直到头顶传来钟鸣,一声接一声,他恍然明白,他应该沿阶梯走上去。
这座塔的出口,不在底下,在阶梯的顶端,有钟鸣响彻的地方。
当他踏上楼梯第一阶,便感到脚下的楼梯如同垂暮老人在发颤,但楼梯看着并不老朽。莫雨疑虑重重,可他不得不继续登塔。
他一步步往上走着,心思逐渐空澄,什么也不剩,唯有单调的钟鸣,仿佛潮汐,在他脑海之中起起落落,似乎有很多浩大的别离相逢,不断发生,不断落空。
但,全都不能由他。
当莫雨终于走到塔顶,他意外发现,塔顶和塔底相比,未免开阔明亮得过分了。
因所谓塔顶,是一座山崖。
塔底看到的霞光,在塔顶,则变作了无尽的雪光。
山崖上源源不断落着雪,莫雨着迷地往钟鸣源头走去,那里并未摆着一口钟,而是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看起来并不好,束好的马尾凌乱地散开在肩头,身上穿的蓝袍软甲被血浸得发黑。他拖着剑勉强站在雪地里,也不想法去医治,只是仰头看雪,任冰冷的雪,覆上他失了血色的脸。
莫雨顿悟,钟鸣就是心跳,他在塔底听到的,是塔顶这个等待他的人的心跳。
他一走近,钟鸣声便消失了,因为莫雨已被这个人的心跳牵引到了尽处。
山崖的尽处。
“穆玄英……”莫雨忍着哽咽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即使衣饰全然陌生,样貌也有些许不同,还弄得如此狼狈,但他依然认得出他。
心底撕心裂肺痛成一片,那本不愿觉醒的,终是觉醒了。
穆玄英转头望向莫雨,莫雨看见他的唇在动,但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个空间变得全然死寂,连呼吸声都不复存在。
他只留下一个念头是鲜活的,就是赶紧把穆玄英拉离危险的悬崖边。
几乎在他伸出手的同时,穆玄英松开了拄剑的手,身子向后一倾,在漫天飞雪里坠落,转瞬被吞没。
莫雨怔在了原地,忘记了一切应有的反应,甚至忘了他只是在做一场梦。
白雪如滔浪,席卷而来。
梦境被扑面的雪打断,莫雨一身冷汗地醒过来,眼前还残留令人失明的白芒,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几点。他只顾得上急急呼喊穆玄英的名字,把怀里的人烙饼似的翻过来倒过去,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确认他完好无损后,才重新搂紧了他,并把穆玄英死死压在身下,怕自己一起身,穆玄英就会不遂他愿地离开。
穆玄英本来睡得好好的,莫雨突然把他整个人掀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还没闹清发生了什么,莫雨又在他身上四处乱摸。昨晚做完两个人都太累,衣服没穿,直接光着就睡了,于是穆玄英以为莫雨大清早那什么兴奋,本就攒了一肚子不满,刚要抱怨,突然惊觉莫雨不太对劲。
莫雨抱着他的手在不住发颤,呼吸也变得十分凌乱,于是他不太确定地关心道:“莫雨?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没听到莫雨回答,因为莫雨还没缓过神来。
只怪那个梦痛得太真实,像一把长□□进胸膛,再血淋淋地抽出,全都发生在一瞬,明明荒诞不经寻不到逻辑,却像残雪未消的冬夜,刺骨的冰寒。
很久很久以后,穆玄英才听到莫雨近乎抽噎地说:“我梦到你死了。”
“啊?胡说什么呢?”穆玄英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安慰一句,掉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现才六点刚过。他脑子正晕晕的,浑身不知是运动过度,还是蹂躏过头,酸痛难忍,说话时嗓音哑得可怕,像是要发烧。
可莫雨仍心有余悸的,没有注意到穆玄英的异常,搂着他不撒手。
穆玄英无法,只得也抱回了莫雨,涩声问道:“莫雨,梦见我死了你很难过吗?”
“怎么会不难过?”莫雨有些莫名其妙,摸到他大半身子露在外面,怕他着凉,赶紧拉好被子裹上穆玄英裸露的肩膀,又低头埋到了他怀中,依旧未从噩梦中恢复过来,不侧耳听见穆玄英的心跳就不能安定。
穆玄英摸着莫雨的头发,仰望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心中不断浮现的却是,每次表白后,必会得到的回避与敷衍。
明明是连梦里见到自己死了,都会慌乱不安像个孩子一样的人。
明明是为了让自己能心甘情愿陪他,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的人。
这样的人,到底是爱他极深,还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珍贵的私有物?
穆玄英想不清楚,他总是得不到莫雨的亲口承认,莫雨的态度时而模棱两可难以确认,时而又是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的激烈,总叫他徘徊在患得患失和难以招架的两个极端。
一个人去揣测两个人的感情这种事,他做了太久,已经有些疲于应付了。
他累了,可他还是又问出了那句话:“莫雨……你喜欢我吗?”
莫雨困惑地仰起脸,不懂穆玄英怎么说起了矫情的话。昨天他就发现了,两个人在一起时,比平常多了些不应有的生硬。
昨晚做得太过分,惹他不高兴了吗?莫雨独自思索着。
莫雨翻个身平躺好,重新揽过穆玄英,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正面回答,仅仅是含糊其辞地反问了一句“你说呢”。穆玄英顺着他的姿势靠上莫雨胸膛,闭紧了眼,呼吸浑浊凌乱,似乎整个人因莫雨的回答而陷入了某种不平静之中。
莫雨拍拍他的背,关心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穆玄英埋在他胸口,摇摇头,轻声说:“嗯……没事,是我太奇怪了。再睡吧,昨天太疯了,我想一直睡到中午。”
“好的,睡吧,抱歉吵到你了。”
穆玄英的清醒劲已经过去,半昏半睡地点了下头,没多时就睡熟了。
昨夜消耗太多体力,还被古怪的梦扰了半个晚上,此刻慢慢心安平静下来,莫雨反倒比穆玄英更加昏沉。
准备好好睡一觉之前,他俯首浅吻穆玄英的额头,想到穆玄英那个突兀地让他不好意思直面的问题,不由更加珍惜地抱住穆玄英,用一种温柔迷醉的腔调,轻声道出真实的答案:
“我爱你。”
等天大亮了,莫雨突然感到有人在推他,登时再困也睡不踏实,急忙爬了起来,问穆玄英什么事。
“莫雨,帮我倒杯水。”穆玄英乏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陷在枕被里,看上去既单薄且无力。
“你这是……那么烫,生病了吗?”莫雨坐在床边手足无措的,过了半天才想起来穿衣服下床给穆玄英端水找药。
穆玄英虽然难受,不过比莫雨镇定很多。魇醒时他便觉得自己真不好了,烧得口舌发干不说,浑身使不出力气,根本起不来,只有推醒莫雨。
平日是穆玄英在家打点,突然在这当口把莫雨推了出来找东西,他半点头绪都没。而且他本来就慌,把家里翻得像刚遭了洗劫,愣是找不出一个小药瓶。于是匆匆端了杯水给穆玄英喝了,又帮他擦净发热出的汗,草草叮嘱了几句,直接冲出门买药去。
穆玄英在他后头哑着嗓喊了几句想叫他别去,可那个人一句也没听进,自顾自地从衣柜里拣出几件干净衣服抛到床尾,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见大门砰一声关紧,穆玄英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被子拉起蒙住头,一个没忍住笑出声,结果自己把自己笑呛住了,攀住床沿咳得不行,每咳一下,就如同牵了一条火线,灼得胸腔里全是热痛。他勉强撑起自己,从床头柜里找出了感冒药,骂了句莫雨笨蛋。
吃完药穆玄英不由脱力地倒回床上,觉得眼角有点湿,应是刚才咳狠了。于是他抱紧了昨天刚换的蚕丝被,脸埋在被角使劲蹭,想把咳出的眼泪蹭掉,被面却逐渐洇湿了一片,覆在被下的肩胛间断地颤动,看上去很像一个人在哭。
等莫雨回来,他看到穆玄英跟没事人一样穿好了衣服,倚靠住床头半躺着,手里端了手机在看电视,虽然脸色白煞,不过精神尚可,比方才刚醒时的虚弱样子好上许多。莫雨略略放下心,蹑手蹑脚靠过来,拎起被子想要给穆玄英盖好,省得又受凉,结果一摸便觉得不对劲,关切道:“你先起来吧,给你换床被子。”
“又换被子?”
“连被角都汗湿了,盖着不好。”
穆玄英听了这话面上有点挂不住,他自然不愿意让莫雨晓得他刚刚莫名其妙的情绪失控,一句话不说往里倒去,任莫雨把被子抽走。
莫雨买来的药搁在床头,家里本有的药已被穆玄英重新收起,省得莫雨看见,又会懊恼自己不光白跑一趟,还耽误了穆玄英吃药。
他没戴眼镜,看不清莫雨忙忙碌碌的动作,然而莫雨的紧张和关切都是**裸的,不需要看也能明白。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找不出话来形容此刻观感,索性闭上眼,不再多提。
这个人,是真的很喜欢自己。
穆玄英在心里默默念叨。
那种事,他不屑直言,便只有自己来告诉自己。
就算坦然表述心意的自己总是得不到与之相当的回应。
就算莫雨只会用那种放肆火热的口吻,用戏言一样的态度宣布着对他的所有权。
就算时时会在他眼中读出掌控一切的自得和傲慢,还有那些介乎冷淡与**之间、令人无所适从的话语。
反正这就是莫雨爱他的方式。
若是提了,莫雨只会说,你只要接受就好了,“我喜欢你”这点难道他哪里会做得不够。
“只是几个字罢了,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小女孩,干吗那么斤斤计较。”
不光是莫雨,连穆玄英自己都想这样嘲笑自己的没出息。
真是没出息死了,那么无足轻重的事情,居然也会认真难过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