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当莫雨酝酿好情绪，正要蓄势待发，大步迈出写字楼电梯的那一刻，事态就陡然急转直下了。
尽管原本就已经在一个不太平衡的边缘。
“莫雨，我有事要先和你谈谈。”林可人说话时双唇都快抿成一条线，仿佛这一句还不劳她多动几下嘴皮子的。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莫雨用眼刀煞跑了几个跟着他一起乘电梯，暗戳戳想留下围观的八卦员工，才重新直视回林可人的眼睛。
“是吗？”林可人有些焦躁地换了左手拎手袋，皮质拎带攥在她掌中快变了形，“莫雨，有关穆玄英的事，我想我们还是有谈一谈的余地的。”说完她抬手撩起长发，抹了水蓝色指甲油的手配在瓷白的脸庞边，晃得莫雨心烦，却又不得不紧盯住这一股冷意。
他再一次看向远处聚在一堆走得磨磨蹭蹭、恨不得长出双兔子耳朵的几个人。他极为淡漠的一瞥，准确无误地传递出他正思考怎么找茬开除他们的讯息，可算是把几个人吓得一哄而散，不敢留在那再继续偷听他和林可人的对话。
“那就谈吧，找个说话地方。”他侧过脸，重新按下了电梯按钮，对林可人解释道，“这里三楼有个茶座，我们去那谈。”
林可人没有表态，她已经不耐烦再去看莫雨那张脸，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再次抿紧唇，刻意慢下一步跟在莫雨之后走进电梯，站在了离莫雨最远的角落。
三楼的茶座是在莫雨的公司筹备期挂牌营业的。起头那些日子，公司租用的办公室没装修好，莫雨便常和穆玄英来这里点上茶，要些茶点，借着茶座里的免费WIFI当临时办公场所做事。
茶座的装潢极其讲究格调。水绿色的镂花长纱从天花板拉到地上，炽白的灯光透过纱帘会带上柔和的绿意，黑褐柳木的桌椅依次相邻，彼此以竹帘相隔，塑胶制的花藤盘绕过竹帘，终年不凋的鲜润为家具的暗沉添了几分动人的点缀。
这里处处流露出一种谨慎纤巧的美感，不止一次暗合了他们二人之间始终存有的暧昧心绪。或许穆玄英最后下定决心的告白，追根溯源，也是在这个地方，捧了一杯茶，长久凝视莫雨醉心工作的侧脸后，才毅然决定随心而动。
可惜轮到莫雨坦言一切的时候，竟然是要和一个完全无关的人，坐在这个地方面对面商谈他和穆玄英的关系。
更让莫雨烦恼的还不止这一点。他真正烦恼的是，他完全不能拒绝林可人想谈一谈的要求，因为他还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在那些并不中意他的所谓外人看来算个什么。
不弄清的话，一定还会和穆玄英发生类似的争吵，他可不想再来一次冷战了。
因此尽管满腔不屑与不耐，他还是耐住性子坐到了林可人的对面。
林可人一走进茶座便卸了那副急躁厌恶的神情，从容不迫地坐进座位，扫过莫雨的眼神未透露出任何情绪。
等侍应生走过来递上茶品单，她姿态优雅地接过单子仔细挑了挑，选了杯锡兰红茶，还用听起来很柔和的声音询问莫雨的意见。莫雨挑挑眉，并没有在意她客场忽变主场的变化，点了一样的红茶后，就不再说话，双手交叠自然垂在身前，十分放松地靠向椅背，让出二人交锋的第一局，静静等着林可人的先发制人。
他们像两个入定的高手互相对峙，沉默得如同两座冰雕。直到红茶上桌，林可人才注视着莫雨眼睛，缓缓说道：“莫雨，有一点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个保守或是不开化的人。虽然一直以来对你有诸多不满，但我还不至于故作姿态，去批评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毕竟那是你的生活，我无权干涉。”
“所以，你要谈什么？”
“准确来说，不是想和你谈什么，而是对你提一个要求。”
“哦？”莫雨不阴不阳地拖长一个单音，虽无明显表情，然而语气里已是轻蔑到了顶点。
“你若想找人陪你，怎么会缺伴？离开穆玄英，不要跟他纠缠下去了。”
不理会莫雨的阴阳怪气，林可人垂眸看回自己面前的一盅红茶，食指谨慎缓慢地摩挲茶碗边缘，水汽凝为白雾盘旋在她的指尖，又被她一一抹除。
而莫雨久久未有回音，他单臂屈肘撑在座椅扶手支住额头，像是根本没听到林可人说了什么。
“装傻也没用的，你不是都故意演给我看了吗？”
“跟你无关。”
林可人扯动嘴角，轻蔑又嘲讽地看了莫雨一眼：“穆玄英的事，确实是，跟你无关。”
莫雨扬眉一惊，抬起头直视她：“林可人，我没兴趣陪你打哑谜。”
林可人像是看透了他，无奈一笑：“我也没兴趣和你多啰唆。讲得很清楚了，如果你还把穆玄英当成好友，就别再耽搁他。你要玩大可自己去玩，凭什么拉他下水。”林可人本来就是有事直言不多虚饰的个性，何况她自认没必要跟莫雨留什么情面，于是接着往下讲时连那么点半遮半掩的客气都懒得维持。
“你个人生活作风如何我不敢多评论，你大可辩驳说全是流言，无可考证，但我想空穴来风，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何况，你确实把他带坏了不是吗？”
“别跟我说你们是在认真交往，我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穆玄英？他长这么大，感情方面一直很单纯，从没和女孩交往过，跟你比较亲是真的，被你引导着弄混这两种感情的区别，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这种人，生来就是不会拒绝朋友的个性，如果一时迷惑，以为习惯了妥协和包容，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天性使然，那也再正常不过。”
“对你来说，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情人是吗？你不用考虑怎样能了解他更多，也不用费神想怎么处理你们两个的关系，你大可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然后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喜欢。他的事如果和你不相干，那就真的是和你没关系了，对你来说，他只要眼里有你就够了。至于别的，你不妨现在想想你还关心过他的什么。”
“莫雨，也许眼下你正在心里骂我多管闲事。但很遗憾，在我看来，如果我不插手管一管，有一天要是谢老师看到了那天我所见的一切，那对穆玄英来说会是无可挽回的难堪局面。而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后果。因此，你还敢说穆玄英的事与你有关吗？”
她一番话说完，正中莫雨死穴，他猛地挥手推开了茶盏，搁在瓷碟上的茶碗堪堪滑飞，泼洒出的热茶仿佛硫酸，迅速腐蚀渗入桌布，留下徒留白烟的深褐色圆洞。
他盯住林可人的眼睛，试图从她眼神里读出更多讯息，良久，一声冷呵，身子后倾重新靠回椅背，单手掩住眼，沙哑着声音说道：“林可人，你是韩剧看多了，脑子看坏了吧？”
说完盖住眼睛的手半握成拳放到唇边，装模作样地笑咳了两声，眼神玩味地看向她：“你是不是指望我痛哭流涕地向天保证我是真心喜欢穆玄英的，请你不要来阻挠我们？”
林可人被他这么揶揄，倒没生气，反而很平静地回应：“你不需要对我做任何保证，我也很清楚我不能替他做任何主。我只是作为他的朋友，希望你不要耽误他。”
“耽误？你怎么不去问问他愿意不愿意被我耽误？”
“主动权在你，你不纠缠他，他也不会陷进去。”
“林可人，你倒是很明白……”莫雨双手撑在桌沿，故作吞吞吐吐的犹疑姿态，令林可人嫌恶地皱起眉，下意识地就想转身离开。
“我明白什么？”
“你猜得很对，对我来说，穆玄英是个方便的对象，我什么都不用对他负责，而他确实喜欢和我上床，我就算叫他别爬上来，他搞不好还要求我。”
林可人霍得站起来，杏目圆睁，看着莫雨仿佛在看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要不是手边红茶烫得过分，她真想当头朝莫雨泼过去。
“莫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就是那些你心里清楚但不敢直说的事情？”
“你！你……你简直疯了。”林可人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撂下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小心有一天第一个要与你决裂的就是他。”
说完林可人扬长而去，留下莫雨坐在原处。她离开以后，莫雨不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而是颓丧地低下头，将脸埋入手掌之中，长发掠过指缝，乱糟糟的，抓不住，落不空。
他都讲了些什么？莫雨自问。
那些凉薄尖刻的发言，真是自己说出来的吗？
到底是穆玄英习惯了他，不自主地向他妥协、包容他的一切，跟着他的步伐踉踉跄跄往前走，还是他习惯了穆玄英，不论自己有多过分都能被轻易原谅，不论付出多苛刻都有丰沃回报。
他当然清楚自己过去都做过什么，为了让穆玄英放不开他，他不知用了多少心思。
但那真的是因为穆玄英在这过程里深深迷恋上他，所以才难以自拔吗？
还是说他确实被自己弄昏头了，以为自己刻意为之的若即若离就是爱的患得患失，为了不再被莫雨丢下从而甘愿泥足深陷？
如果从头梳理起，竟发现这是一件理不清头绪的事情。
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已经习惯站在一个人为的高度，暗自捂热一份心意，被动地接受来自爱的供奉，直到某一天突然就从麻木里惊醒，摔下那个虚假的神龛，满怀着疼痛和遗憾向前追赶，想把热得快融化的心意交递出去。
可是，已经不再会有那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等着被他的爱治愈了。
薄凉的他，凉薄的他，都是他。
伤心的他，心伤的他，也是他。
穆玄英这种人，生来就不会拒绝朋友。
林可人那一句话在莫雨脑内回响成了死循环，他抱紧了头，一遍遍尝试驳斥这句话，又一遍遍被迫认可这句话。
毕竟两个人相知莫逆，穆玄英的个性莫雨同样再清楚不过，当初他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使穆玄英未来可前进的路，每一步都与自己紧密缠绕。
只是因为没法拒绝自己，才选择了喜欢自己。
他冷不丁想到了这样的结论，连心跳都好似骤然停顿，惊诧过后，却又有些凄惶。
“你也知道你是个不合格的男朋友啊？为什么你就不能试着为我努力一下，而是非要推开我？”很早以前那次冷战，穆玄英有这么说过，可自己没有放在心上。
“你自己想想，三天两头叫我搬出去看看的人是不是你？你是觉得我不能离开你，还是觉得我离开你活不下去？”周一早上争吵时，穆玄英刚问过这个问题。
他怎么可能离得开穆玄英，但他不是不想为穆玄英去努力，更不是真的想让穆玄英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而是因为，他就只有穆玄英这一个打不开的死结，破不掉的弱点，碰不得的致命伤。
比起暴露弱势，等待被爱和被迁就，或许更为安全，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就是穆玄英的唯一和全部，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今天却有一个外人，尖锐地指出，穆玄英待他这般好，或许仅是出自困惑中的误解和没法拒绝的天性。
仔细想想，不是没可能。也许穆玄英拒绝不了莫雨真的是因为他习惯了，他仅仅是将习惯错认成了喜欢。而自己则天真地认为，只要抓紧了他，就算是拥有。可是，两个人都猜不透对方真正想要的东西。
莫雨结完账，怅然若失地走出了茶座，竖起风衣衣领，将纽扣全都系上，把自己收拾得密不透风。
冬天已经结束了，风本该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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