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大的樟木箱,一般人家用来收纳压箱底的物件或旧衣,原烨用来收置他母亲的旧物,他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幅长卷,拿到丁小酉面前展开。
这是一幅画,没有用相框装裱,但是已经塑封好,防潮防腐,收置得极是用心。画上六个女子年轻貌美,清一色的飞天装,彩衣绮带,云鬓珠钗,明眸善睐。左上首的女子手持琵琶,反向而弹,纤指绕弦,正是有名的“反弹琵琶”,中间、右边的女子旋身而舞,臂钏耀目,前一排三名女子一人抱阮咸,一人奏箜篌,还有一人提篮撒花瓣,一色的鲜妍青春,美好的似梦似幻。
丁小酉看呆了,她在人间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而这六个女子,美得独有特色,却个个倾国倾城,让人过眼惊艳。
全幅画卷以这六女子为主角,无题诗,无盖章,唯二的两个字排在前排中间奏箜篌女子的鬓边:流岚。
丁小酉认出了那女子,她眉眼与原烨画中的一模一样,那是原烨的母亲,刘兰,也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她在完成这幅画作后,在自己的近身像前题下“流岚”二字,暗合自己的名字“刘兰”,人间风华,光影流岚,依稀是对自己曾拥有过的美好被生生碾碎的扼腕。画中所现,那些都是很好很美的年华,却都失去了。
丁小酉想,在被拐卖之前,那个叫刘兰的女孩子应该也是出身于书香家庭吧,不说其他,光这画工,非一日可成,应该是从小就投入学的。如果她没有被拐卖,没有与一个不法之徒生下儿子原烨,她满可以有大好的前程,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自己倾心爱护的孩子,一点一点地幸福地老去。
原烨脸上含着温软的笑,他指着画上的女子:“这是我的妈妈,你认出来了吧?这些,都是我妈妈的好朋友……她以前,过得很幸福,但是这一切,”原烨仍在笑,但声线却变了,“都被我的畜生爹给毁了。”
他好像丝毫不在意、也不避讳自己也是他口中“畜生爹”的血脉,他自己的出生,也许曾给他的母亲带来过更大的不幸。
多少被拐卖的女人都因孩子的落地而认了命,一颗心渐变柔软,原先坚定地想着逃跑,却因舍不下孩子而甘心困居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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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画室,原烨脸上明显郁郁,他整个人陷在硕大、柔软的沙发里,显得很憔悴。他将手抻后,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翘起二郎腿,使自己整个人尽可能地舒展,以求舒适。
他看着丁小酉,淡淡笑了起来:“想喝点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有。”
丁小酉看了看一旁的小型红酒柜,摇了摇头:“不喝。”
原烨便直奔主题,他知道丁小酉在等着什么:“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得从解放前说——”
“解放前,我爷爷在大户人家做长工,有时会陪着大户人家的少爷去私塾,也因此认得几个字。有一年,他救了一个流浪的老头子,那时……他不过十六七岁吧……”
“那个老头子千恩万谢,口称无以为报,犹豫再三,从破烂的兜里摸出一本书,他说,这本书本是个害人的东西,不该现世,只是祖上留下传家珍奇无数,到他们这一代,早已千金散尽,只剩了这本书,一直舍不得毁去,如今为人搭救,身上没半点值钱家什,唯有这本书,可当偿报。他说见我爷爷秉性纯良,却过于憨钝了些,在这乱世是要吃苦头的,又看我爷爷家贫,无依无靠,料娶个妻室也是难,按他这本书中之法行事,可得良人美眷,生下的孩子也会是有出息的,也许从此家业光大,衍嗣不绝。但是,他再三叮嘱,切不可贪欲过盛,就按着书中的法子娶一房妻室,从此再不动那本书。”
“我爷爷问,这是为何,他心想,既然说那本书是个祸害,那便不能按照上面的法子做,既按了上面的法子做,又为何以后不可再动那本书?那人听我爷爷这么问,便叹了一口气,说,那书上的法子甚是阴毒,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人皆有私心,他只行一次,改过再不动妄念,料上天不致谴罚,往后多行善事,积福积德便是。”
“那人怕我爷爷不信,又说了很多与身家有关的事。他姓郭,称自己是朔方节度使郭令公的后人,族谱有载,他们这一支当年是如何从长安游居南方,分得多少传家珍物,这本书也在族谱上有细载,但是几代先祖对这本书甚是忌讳,知道书中之法很是阴毒,怀疑郭家后人此后遭际乃为报应,传家之物犹损阴德,所以郭家……”
说到这里,原烨顿了顿,但是丁小酉却是听得入了神,急不可耐地追问:“郭家后人怎么了?”
如果说像那流浪老头一般穷困潦倒,倒也不可算是“报应”,毕竟世人有言富不过三代,尤其生逢乱世,没守住家业,家族里个人颠沛流离、风光不再,亦是常事。
“那老头说,”原烨没卖关子,知道丁小酉急切地想听下文,便说道,“他们郭家的男丁,刚到成年,胸口随机会出现红记,这红记不是人人都有,一旦出现,形同阎王点名。红记颜色会逐年渐深,直至红透、发紫、变黑,这一变化过程在三十岁内便会完成,一旦红记变黑,这人便不中用了,药石罔效,很快便会死去。也就是说,胸口出现红记的郭家男丁,活不过三十,多数二十五六便没救了。他侥幸成了郭家儿子中的幸运儿,十八岁已过,红记久未出现,父母敲锣办宴,大喜过望,他得以活了这么久。但是,这并不代表对郭家血脉的诅咒就此了结,他半生顺遂,娶妻生子,两个儿子刚过十八,胸口的红记便隐现,颜色渐深渐浓,渐暗渐沉,没过几年,便不中用了。他的老伴哀思过度,也没捱几年就死了。他后半生孤家寡人,浑浑噩噩,一直流浪,走到哪算哪。”
“他觉得是那本书里的东西让郭家遭报应?”丁小酉对那本书充满了好奇,那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原烨点头:“那老头说,那本书流传至今,不知害了多少人,郭家先祖虽未明说,但都对此书讳莫如深,因是传家之物,到底不舍得毁坏,再者,郭家族人也只是怀疑,并无证据证明是这本书导致了郭家后人的不幸。郭子仪郭公当年领兵征伐,半生戎马,杀戮过多已致触怒不祥之物,殃及后世,也是有此可能的。他将这书交给我爷爷,再三叮嘱,按书上所记,娶一房妻室,仅此一房,好生过日子,这房妻室会给我爷爷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日后必须行善积德,以抵消这等罪孽。之后,这书是毁是留,随我爷爷处置。”
丁小酉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有预感,原烨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那本书里藏着的秘密,很快就要揭示了。
“我爷爷接过那本书,捏在手里摩挲,那是一本线装古书,书封用毛笔写着三个字,我爷爷认识,盗猎录,就这三个字。”
他们两人对坐沉默,在这几秒钟的静谧间,丁小酉思绪纷乱,想了很多很多,盗猎,——原烨的父亲所加入的赤莲在最早就是以盗猎获利壮大,而这“盗猎”的秘诀,应该就是原烨的父亲提供的,所出即是家里的那本《盗猎录》,而且他们早期的“盗猎”行动应该很是成功,原烨的父亲也因此有功,在“赤莲”组织中备受重用,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但是……丁小酉心里忽发寒栗,她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她看着原烨,声音凉得自己都不认识了:“盗猎……根本不是字面意思,不是指盗猎珍稀动物,而是……女人……对吗?”
所以,《盗猎录》的原主人,那个姓郭的流浪老头,将这本祖上传下来的书赠予原烨的爷爷以作救命之恩的偿报时,说的就是“给你娶一房妻室”,而且,依《盗猎录》所记之法拐卖来的女人,质量都非常高,能“生个优质的后代”,“从此光大家业”,这本书,原就是将女人当成“猎物”,是个物,根本算不得人。怪不得那流浪老头说这书“甚是阴毒”,心疑郭家男丁多数命不长久便是就因得果。而依祁允所查,“赤莲”的头目所娶妻子个个貌美如花,又兼之“赤莲”组织早有拐卖妇女的嫌疑,这些都可佐证《盗猎录》所记,根本就不是什么“深林盗猎”之语,而是教人如何拐卖妇女的恶毒法子。
丁小酉能很快反应过来,原就在原烨的预想之内,他未置可否,等同默认,说道:“我爷爷看过了册上所记,大为震撼。他起先不信,以为荒诞,但是,好奇心驱使,他依着上面的法子,试验了第一卷所记,竟然成功了!他很害怕,将那本书锁起来,不敢扔,也不敢毁,更不敢再按余卷所记,亲去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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