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崔宜惨淡地道,“你要是说,我去紫薇观,能让你过得更好,我一定会去。令燕,不是因为我太信你。”
她闭了眼,哽咽,“是因你从不信我。”
听得此话,他失神片刻,往后一个趔趄,喃喃:“要我信?我怎么信呢……”
待站稳脚跟,他忽然反问:“你要我信你,可你有什么值得我信的?”他恨极她的坦荡与赤诚,她出身比他高贵,他精打细算、做小伏低才能谋来的前程,不及她一句话能换的荣华富贵。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仍能磊磊落落,指责他不够信她——凭什么?
他的手指抠进木椽,指尖渗血了,红滴滴,好似上了拶子:“崔宜,的确,你是我养的,是我教的。如今,我便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真情,你把人当人看,便只有被人踏进泥泞里的份!”
他恨她到如此地步,要把自己的骨头拆碎了,碾和着血液里的腐坏的毒,逼到她唇边喂下去:“你看看你,一个婢女生的女儿,亲娘也不愿管你,早早地死了;而你,则像虫儿、鼠儿一般,在这宫廷里苟活着,不去争,也不去抢,整日把‘朋友’挂嘴边——你得到什么了呢?你做公主得来的尊贵荣华,难不成真是因为你同皇帝有父女情?”
“崔宜,你质问我为什么背叛,责怪我不够信你。可你要是不学着我,眼下,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
他的话好似深渊凝看着她,崔宜不禁惊恐,退后一步,定了神,才抗拒道:“我决不学你!我不像你,也救得了我自己!”
令燕顿住了,眼睛里尤带讥讽,打量她:“你怎么救?”
“你写一封状书,一封你陈实情的状书。”
目光闪动了一下,令燕似有所悟,“哈”一声,笑出来,头顶的天光照亮他的发顶,他忽然轻松了:“我就知道,你到狱中来,一定不是为了扯方才那些闲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哂笑一下,唤狱卒取来纸笔,又向崔宜道:“可惜,除非是天外飞仙,否则,谁写这控告薛惇的状书都救不了你,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阉人。”
“你等着瞧罢。”崔宜攥紧了拳头,龙慈与在清的话仿佛一只遮住她眼睛的、温柔的手,能使她免于深渊的凝望,“到时候,朝堂之上,自然有人帮我。”
“好。”他转过身,背对崔宜,单手撑着地,盘起腿,勉力坐下,躬了背脊,把笔墨在嘴里濡润了,开始写那一纸状书。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牢里静得只剩纸张挪移之声。
崔宜望着他细薄的背,与半边垂软的袖子,灼伤般的痛又泛上胸肺。两人分别不过一个月,往日言笑竟然有如前尘隔海。
“令燕,”她鼻头泛酸,迟疑片刻,仍轻声叫他的名字,“你知道么?众妙观主来的那一日,我向她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没有回头。
她又说:“我是真的很想去你的家乡。”
他似乎顿了一下,依旧不曾回头,她也就看不见他在忍痛,酷烈如锥心刺骨。
“你讲的家乡是真的吗?”
血蹭到纸上,他说:“……不是。”
崔宜从牢里出来时,天光淡远。她手里握着一张状纸,墨黑的笔迹铺满纸面,左下角按着一只殷红的血手印。秋风吹过纸张,很脆,哗啦啦响。好凉的风,随着她一路吹进宫廷。轿辇抬着她,走过她曾与令燕手牵手走过的宫道。经过一座假山,崔宜揭开车帘,正见那株柿子树。她叫停了车夫,走下车辇,近了柿树,把手拨开黄绿驳杂的厚叶子——她曾经在树叶深处藏了一只柿子。她一直在等它成熟。
可是,等叶片分开,她见的,却是那只柿子早已掉落,蒂把还绿着,柿子红一半,青一半,跌打在假山石上,果肉开裂,汁水都干涸了,孔洞里尽是蛀噬的虫蚁。
*
朝堂上,有御史请废公主,愤慨激昂。皇帝把袍袖掩着脸,一言不发。
崔宜下了车辇,跑了大半截路,刚登到殿门前,便被内侍总管拦住。待他进去禀报了,崔宜才许入殿。
她把虎口环住袖口,里面扎着令燕写下的状书。提脚迈进殿门时,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唯一的退路了,成功了,她依旧去紫薇观做道士;失败了,说不准只能得一根白绫。
“我是冤枉的!”她提亮声音,为自己辩护。一时,群臣的目光都射向她。
御史见了她,顿时精神百倍了。“冤枉?”他诘问:“宜公主殿下,我且问你,你是否与宦侍令燕出奔?”
崔宜一咬牙:“是。”
“他可有胁迫殿下?”
“……没有。”
御史的笏板就要敲在大殿的柱子上了:“那殿下冤枉在何处?”
“我是被人陷害的,”崔宜松开紧抓的手,从袖中挟出状纸,大声道,“这是薛惇策谋的证据。”
龙慈与在清说,只要她讲出“薛惇”二字,朝堂之上必然有人帮她。
“薛惇”二字一出,意料之内,满朝哗然。其中一位身着丹朱进贤冠服的大臣更是悚然一惊。
“卑鄙阉竖,满纸胡言,栽赃贵人,这也能作证据?!”御史扑上来,就要夺她手里状纸。崔宜急忙避开,把状纸在怀里护牢了,瞪着他,大声斥道:“你抢我状词作什么!你和薛惇是一伙儿的!”
明眼人一瞧这御史作态,便知他与薛惇往来,但像崔宜这般,直言无忌,当着众人的面戳破,殿上臣子都不禁面露尴尬之色。皇帝见状,向崔宜道:“你若有冤情,便直说。”
殿上此时虽无人相帮,崔宜仍梗着脖子,说了下去:“令燕没有胁迫我,可有旁人胁迫了我!薛惇养的暗卫柳三,被他安插在我的队伍里,因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她便提剑要赶杀我,最后被一箭射死。那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道上,十余个官兵,个个都见证了!怎么算不得薛惇要害我的铁证!”
御史冷笑一声,向皇帝作了个揖,问道:“敢问陛下,薛季公子这两个侍卫,是否是陛下亲批,送入宜公主北行卫队之中的?”
皇帝阴沉着脸,把头一点。
御史如得敕令,他转过身,向崔宜问道:“殿下,你说这暗卫是薛季公子安插的,但薛季公子又是得了陛下的准许。皇家威严,滴水不漏,难不成,你要说,追根溯源,是陛下的错,是陛下要害你?”
崔宜从未见识如此厚颜的诡辩,不由慌了神,斥骂:“你瞎说什么?!父皇怎么会害我?”
御史早已不理睬,而是朗声向皇帝道:“御史台已查明,这阉宦令燕与另一侍卫合谋,害死了薛季公子亲送的护卫,潜伏在北行队伍里——薛季公子忧心宜公主安危,被陛下特批,送去护卫两名,如此仁心,却遭小人利用,还望陛下明察!”
“胡说八道!”崔宜几步赶上前,要把令燕的状纸呈给皇帝,“父皇,你看一看哪!这上头写的才是真相!”
御史一把夺过状纸,眉毛一竖,嚓嚓撕碎了,向空中一抛。软的纸片拂在崔宜脸上,似零落了一场丧葬的雪。她惊楞了:“你怎能……”说着,便蹲下去,把碎纸一张一张拾起来,要在地上拼凑。
皇帝见她的徒劳样,心中厌烦:“吵得朕头疼。这事就这么结了,你们御史台看着办罢。”
此话一出,崔宜停下了拾纸的手,望向阶上的帝王,不可置信。他没有选择帮他的女儿,而是偏袒了旁人。也对,崔宜打着抖,想起了令燕的话。她把皇帝当父亲,但皇帝却只用她来维系面子。她如今丢了他的脸面,他待她的恩义自然也就断了。
环顾四周,崔宜绝望地想:那这朝堂之上,究竟还有谁会助她?
“若还有别的事,赶紧说完了退朝。”
御史暗中吁气,他向皇帝长鞠一躬,道:“陛下,紫薇观众妙道长收徒一事,宜公主难担重任,还望陛下另择他人。”
“朕上哪儿去寻这么一个人?”
御史面露喜色,忙道:“臣有一人相荐。”
直到此时,整个阴谋才水落石出——崔宜先前就想不明白,薛惇又是安插暗卫,又是流播谣言,一定要把她逼出北行队伍,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如今,这一切都明朗了。原来,薛惇是想安排他自己的亲信,去做众妙道长的徒弟。
可是,父皇为收徒一事烦心时,薛惇为何没有趁机推介?若是薛惇先应允了皇帝,北行一事,她便再无缘涉足。
崔宜一声“不可”已噙在齿间,却被人高声抢了先:“慢着!”
顺声音望去,见的是坐在前首的一位文官,朝服丹红,生得与薛惇有七分相似,他双手奉牙笏,缓缓起身,向皇帝道:“紫薇观通天地,晓鬼神,观主推古断今,玄妙莫测,更是名震天下。仙人顺天应时,来访我朝,又意欲收徒,为的是护佑我朝,国泰民安。陛下与我等既代仙人择徒,必得慎之又慎,不得随意举介。”
崔宜望着薛子伯,惊讶之下,口唇微张。到了此刻,终于有人站出来,反驳对她攻讦不休的御史。
皇帝问:“卿家,你这是何意?”
崔宜犹疑不决,要看薛子伯还说出什么话。难不成他要力保她?——不过,一个与她不沾亲、不带故的外臣,怎么会替她说话?崔宜正困惑,却听薛子伯道:
“臣愿广开府门,为陛下选贤举能,待陛下从中挑一人,送往紫薇观。”
此话一出,既合情理,也在意料中,但崔宜的肩膀却渐渐垮下去。
“卿家愿为朕分忧,朕甚是欢心。”皇帝向薛子伯颔首,道,“有劳卿家了。就照卿家讲的这么办。”
不似龙慈与在清所言,这个人并未助她。“不……”她细声反对,可没有人听见。朝堂里人头掀动,是一片衣袖的孤洋,而她是一叶漏了底的舟,不沉不浮,任浪头左推右搡。
奔走这一回,到头来,自己还是去不了紫薇观。她把张皇的目光扫过朝堂里的群臣,要从他们脸上看出转折之机,可看到的全是喟叹和满足。此事已毕,笑话一场。他们决不会为她说话。
身上的汗一点一点凉下去,血都要跟着冷透了。崔宜垂着手,冻在原地。身上太冷了,她想蹲下身,交错了臂膀,抱住膝盖,像每一个缩在墙角的冬天里那样。可这是朝堂,她去留不得,只能等候他们发落。殿里燃着香,天光从庙堂的窗格子里透进来,白晃晃的,只是照不到她身上。
忽然,步声哒哒,有人碎步快走,上得殿来。群臣多有回首,正见矮胖的内侍总管。
几步上前,总管在殿中立稳了,全身沐着日色,身上裙袍丝线流光,脸上神色敬肃,似要撞响伊始的第一口铜钟。
“陛下,”他向皇帝作个长揖,沉声慢道,“紫薇观弟子龙慈、在清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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