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唯唯喏喏,支支吾吾,在清说什么,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满心想着如何向袁不忌解释,直到在清起身告别,她才慢慢回神,心神不宁地把他送到祖师殿外。
临分手前,在清又额外叮嘱一句:“宜公主,你若同大师姊交往,千万不要叫旁的紫薇观弟子觉察了。直到大师姊当着众弟子的面与你说话,你方可放开手脚,光明磊落地与她往来。”
崔宜心里想着旁的事,半边耳朵听进去,半边耳朵走漏了,便也没有细想,更不知在清是顾虑她吴人的身份。其他弟子来历寻常,崔宜与之来往,不会起什么波澜。但袁不忌曾是冯国最为有名的天官,天象一事,系乎国运,若是崔宜主动向袁不忌示好,旁人瞧见了,不免怀疑她心思不纯,这便与她的初心背道而驰了。
待与在清分离后,崔宜立马掉转身,拎着袍角,一溜烟儿地,哒哒往拙讷楼奔上去,要去探袁不忌的脸色。谁料,刚登一阶,仰头便见拙讷楼朱门紧闭。她心中不安更甚,快步跨上阶去,奔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手勾住门上铜环,一下一下,先是轻叩,见门内没动静,又加大了力气重叩。一连叩了许多下,门里却是一丝回应也无。
她的心渐渐冷下去。
面前紧阖的朱门,便好似这紫薇观里无形的城墙,如今,仅余的小窦,也向她永久地闭上了。
崔宜半宿没睡着觉。她还是不死心,想着要去同袁不忌说清楚。翌日,醒来时,昏昏沉沉,拖着身子,跟着击磬声去斋堂吃饭,饭罢,正要去祖师殿听经,却听得典造的师姊们告知:众妙师傅又闭关了。
觉醒了大半,她思忖,她该尽早去拙讷楼,守袁不忌开门,不料师姊们又说:“大师姊也随师傅闭关两三日,若是有事寻大师姊的,也一道不要前去打扰。”
打算又落空了。崔宜愣在原地,不知怎样才好。静默地想了一会儿,她转身回房,从箱箧里翻出纸张,铺在案几上,比划了两下,苦于无墨,便去袇房后头的泉涧里盛了一碟清水,把手指濡湿了,在纸页上点画起来。
她画的正是昨日袁不忌所教的星宫图。
她记忆超群,昨日袁不忌讲星宫图时,她听得又用心,到了今天,依旧能默画下来。她一头画,一头嘴里默念星宿的名号,虽不确定是哪几个字,但她拿旁的字音替代了,念出来也有**分相像。
她想的是,袁不忌不过闭关两三日,等她出了关,她便可向她赔罪,到时候,她若还能指点出星宫图,袁不忌见她聪颖好学,说不准,就原谅她了。
几张草纸画星汉,画得七拼八凑,看不出全貌,崔宜干脆团了纸,丢到一边,伏在地上,依旧拿手指点了水,在袇房地砖上点涂星宫图,涂完了,便站在榻上,居高临下地边看边记。不到两日,这一整幅星河便牢牢印在了她的脑子里,星宿名号,更是背得滚瓜烂熟,随便指一粒星,她想也不必想,脱口就能叫得对名称。
这一头,崔宜方才对记诵星宫图有了把握,那一头,斋堂典造的师姊又公告众人:“今日午时,山南与山北弟子同赴祖师殿,大师姊有要事相告。”
一听袁不忌出关,崔宜高兴得不得了,早早盼着午时来临,满心想着去袁不忌跟前显一显她的新学问。可真到了祖师殿,见了殿中的布置,她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众弟子到场时,袁不忌已立在殿中央了。她依旧是那副潦草的打扮,发髻梳得歪歪扭扭,袍角与草履上尽是泥泞。她的脚跟前,铺了一面一丈长、一丈宽的草席,席上拿墨水点了许多的点,聚在一团的点之间又互相连着线。崔宜一眼便瞧出,这草席上画的,正是一整幅天宫图。
不知袁不忌意图,众弟子进了殿,都依照南北之别,分立垂拱在殿两侧。崔宜个子小,排行又低,只能挤在师姊们身后,踮起脚,勉强能见袁不忌的胡乱的发髻。
等人来齐,袁不忌把眼扫一扫两侧弟子,清了清嗓子,徐声道:“近日来,我忽然发觉,自己将过不惑,毛血日衰,齿牙动摇,腿脚无力,已然老迈了。”这话一出,众弟子面面相觑,崔宜更是迷惑:前些天,她还见袁不忌在拙讷楼里羚羊般上下奔走,哪里谈得上“老迈”?可毕竟子非鱼,弟子们也不敢擅自替师姊说她年富力壮,于是都一言不发,等她讲下去。
袁不忌继续道:“我请了师命,想在你们当中择一位年少者,待时替我掀一掀拙讷楼顶的油布。”
众弟子这才恍然:原来,师姊是嫌观星前准备事务繁琐,要寻个打杂的。
“我也欲将这一身观星的本事,教一教这位年少者,”袁不忌环顾殿内,道,“诸位若是有意,向前踏一步即可。”
袁不忌乃是冯国自开辟以来声名最盛的一位天官,她注疏古书,补纰填漏,推天演地,便是吴国的天官,也受她研学的泽被。这一门观星的学问,她如今肯教,几乎无人不愿学,一时间,殿中衣袖簌簌,有数十位弟子往前迈了一步。崔宜听得能与袁不忌亲近,也忙向前跨一步,左右一看,只有须膺垂眼袖手,毫无动静。
见众人踊跃,袁不忌大吃一惊,她抓了抓头发,又道,“不过,若是选上来个一窍不通的,要我从头教起,我是不大情愿的。所以,如果你们之中有不识天宫图者,还请退回去。”
此话一出,有的弟子面露难色,迟疑片刻,十余人缩回脚去。而崔宜早烂熟星宫图,心中欣喜,钻着人与人的间隙,又向前走了两步,几乎立到草席边上了。她把眼一望,还能见着殿西南方立着的在清。
“既然如此……”袁不忌扫视众人,沉吟片刻,指着脚下草席道,“对着这星宫图,我有十问,若你们当中有人答得□□的,就随我入拙讷楼去。”
崔宜暗中捏紧了拳。她虽然背熟了星宫图,但对其中机巧却一窍不通,若是袁不忌问个什么星在什么时令最亮,她可就傻了眼了。
正忧心着,袁不忌问出了第一问:“何为二十八星宿?”
这一问不难,崔宜忙把手远远地抻出去,要招引袁不忌的注意,可谁知一男弟子已朗声答出来了:“二十八星宿乃由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合聚而成。”另一女弟子则道:“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
袁不忌面色凝重,颔首道:“这是《淮南鸿烈》里讲的,你们记得不错。”末了,她又道:“大体你们记得熟,我便问一些更细致的——”
她指着草席上的星图道:“何处是摇光?”
草席偌大,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也还要走上好几步,其上黑点少说也有百余粒,俨然是星罗棋布。若不是日夜对着研究,要从百枚一模一样的黑点里,寻出袁不忌所指的那枚,虽说不是不可能,但也要花上些时间。弟子们纷纷低头,目光在草席上移扫,脚下步子也慢慢地转起来,每个人都盼着自己眼睛尖一点、运气好一些,能第一个从中分辨出摇光。
正在此时,一只瘦白的胳膊从衣裾与袖摆的林中别出来,紧接着,崔宜整个脑袋钻出。空隙不大,却刚够她把目光送至草席上。“在这里!”几乎只瞥了两眼,崔宜便已高声喊出方位。众弟子顺着她叫出的方向看去,一些弟子动作快,几步便要凑上来。
眼见有旁的弟子要借着她的唤声寻到摇光,崔宜把身子一拧,破出人群,扑上前,身子一落,径直磕跪在了地上。顾不得膝上疼痛,她“啪”地一声,抢在所有人之前,把手掌拍在了北斗七星的末尾。她仰起脸,向袁不忌高声道:“师姊,这里是摇光!”
袁不忌的神态轻松了,她轻咳一声,点一点头:“不错。”
紧接着,她又问:“何处是天梁?”
崔宜向斗宿的方向几个跃步赶过去,其余弟子也不自主地跟上,一时间,殿中众人被崔宜带着,鱼龙一般,围着草席绕游,可他们不及崔宜对星宫图的熟稔,跟着她,也只是盲目地走,待崔宜寻到了地方,众人依旧茫然,眼睁睁看着她蹲下,把手掌盖住南斗的第二粒星,答出了袁不忌的第三问:“此处为天梁!”
袁不忌见崔宜答对,下一问又流水一样递上来,依次相问天相、少微、八魁、九坎、水府诸星。其他弟子也都瞧出崔宜对星宫颇有掌握,那头袁不忌题一出,除了少数几个自己寻星的,其余人都径直把眼望向崔宜,要看她往哪个方向走。
但众人跟着她,自然都在她后头,想借着她答题的,到头来只能看着她的裳摆拂扫过草席上的繁星,鹿一样在衣袖与喧闹中腾走,又出乎所有人意料,遽然蹲下,手指伸出去,点在袁不忌会颔首肯定的那一枚星粒上。
第九问,袁不忌脸上笑意渐露,眼也不看旁人了,只盯着崔宜,问道:“何处是今岁镇星的着落处?”
这一问,问的是五曜之一的行经。众弟子们听罢,不由停下跟随崔宜的脚步。他们虽然略通天文,但却没几个人能与袁不忌一般,夜夜侦观天象,能知镇星如今的方位。但二十八星宿毕竟有限,镇星一岁一镇,有几个大胆的弟子索性胡乱猜测起来,一时间,嚷出了好几个不同的回答。但任谁也想不到,正在数日之前,袁不忌曾向崔宜讲解过五曜的轨迹。崔宜一听其他人的答案,记忆便如泉水一般,冰凉凉地洗过她的头脑。
“师姊,”她把手一指草席西南角,说:“镇星正落在亢宿。”
袁不忌几乎是如释重负,她哈哈一笑,拍手道:“对了!”
终于答至最后一问。袁不忌笑说:“我再问个简单的——”其实这十问之中,唯独崔宜答了八问,能随袁不忌入拙讷楼的,只有她了。众弟子心知大局已定,再也无人同崔宜争抢,纷纷袖起手,退至殿侧,静声聆听袁不忌最后一个问题。
那果然是一个极其容易的提问:“何处是紫薇?”
不自觉,崔宜面上露出微笑。自打进入紫薇观,去国千里,身旁无人依仗,又与众师姊疏离,旁人见了她,从眉目里都能品出几分苦味。但现在,她终于自心底地笑起来。
脚下的草席仿佛真是一方银河,向祖师殿四面八方地流出去。她一步步走上前,星斗如桥,一粒连一粒,直架往她要到达的地方。最终,她把鞋履践在草席正中央,盖住天垣的核心。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却够殿中每一个人听到:“正中为紫薇。”
Fine,这次屏蔽的是:答得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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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沙卧孤雁(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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