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袖子揩去脸上的汗,心里暗叫自己冷定下来。踟蹰片刻,她继续打马登山。到了高处,能纵览山中全貌,许能发现唐慎去向。
登山途中,她忽觉腹中隐隐作痛。她空出一只手,压住肚腹,暗想,究竟是凉瓜果吃坏了肚子,还是早膳的粽子膈在了胃里。但如此关头,到底顾及不得。
半山腰处,有一方空地,正好供她眺看。行到那处,她向四下扫望,果见林木稀疏处,有一条羊肠小径,白的地面在林叶罅隙里若隐若现。此时,一拳黑影在当中慢慢地移,正望路的尽头的茅屋移去。
心中有些许不安,但崔宜还是滚鞍下马,挽着缰绳,微微屈膝,稳住身子,向茅屋走。
终于,双脚一前一后踏上小道,马儿也跃进道中。行到茅屋边,便见得唐慎所乘的马正系在屋前,鞍上空无一人,显然是骑者进了茅屋里。不安更甚,崔宜心想,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唐慎为何要在此处歇脚?
她隐隐有个猜想,背上顿时冷汗涔涔,不由握紧缰绳,想驰马回紫薇观。但那件绛红的上裳不是一般暑热的天里该穿的,整片林子里只有唐慎一人如此着装,万一在她回观求援途中,唐慎遭了不测,那她当真是百死莫赎。
踌躇之际,身后忽有喧闹谈说声,崔宜一回头,正撞见几个青壮前后地牵马过来。他们身着短褐,有几个面上还系着粗布,另一些则把蒙面布解下来,攥在手里,揩额头与颈中的浊汗,而马背上一捆地扎着刀剑,垂挂长绳。模样打扮,正是先前在观外后山劫掳的贼人,说的话,也都是抓了几多人,能换到几多赎金之类。
心骤然狂跳。前路歇马的不知是谁,而后路又堵满强梁,自己孤身一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崔宜脑中嗡一声,定在原地。
此时,那些个强盗见路当中有人牵马,便呵斥道:“什么人!哪儿来的!”
捏紧缰绳,她直觉不能逃跑。她一逃,这群人生疑,必定穷追不舍,而山路崎岖,她没有把握能甩脱。她与这伙人无甚过节,对方恐怕也不知她的底细,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静定片刻,她正要回头答复,不想,眼角余光掠过一道绛影,崔宜打眼一看,只觉整个人坠进了冰窟窿里。
——先前那骑者从茅舍里步出。他身披唐慎的绛袍,高髻纷乱,手里拖着一条铁锹,大敞衣裳,袒出白条条的胸腹。哪里是唐慎,分明就是那做山贼头领的游侠儿。
游侠儿见了崔宜,眼盯住她,阔步向她跨来,衣裤摆荡,整个人似一只大鸢。崔宜杵在原地,屏紧呼吸,暗中告诫自己不能露怯。待近了,一股辛烈的酒味笼来,忽然,游侠儿把锹望地上一柱,手臂一长,握住崔宜脖颈,把她掣近来,低下头,在她鬓边闻闻嗅嗅。凑来时,酒气底下另有一股土腥味,崔宜还能见他眼白上血丝遍布,面上与脖颈处的皮肤蒸起古怪的红,嘴唇更是紫如淤血。
这游侠儿如一条躁动又冰冷的兽,崔宜浑身硬绷,一动也不敢动,被嗅过的肌肤处,更是汗毛直竖,仿佛千万只蚂蚁在爬。待嗅过,游侠儿仍不松手,只把脸挪开,看向众山贼,哑声问道:“你们带来的人?”
山贼们自然摇头称否。
游侠儿斜眼看崔宜:“那你是谁?”
其实,见了游侠儿,知不是唐慎,危险迫临,崔宜急中生智,一条对策蹦入脑中——山林亭下那几个黄庭的道人,或多或少与这些山贼有牵扯,他们谈及钱财与买地,许就是这些贼子的债主。如今,游侠儿见她一身羽士打扮,不似见常人般警觉,而是先问山贼,是否与他们同伙,正印证了她的猜测——黄庭道人与这些山贼是一边的。
五脏六腑都因紧张皱缩,嘴却先开始动了,她听见自己说:“我是来讨钱的。”为不出破绽,她没有把话说满。
此话一出,山贼们静了片刻。崔宜握缰绳的手已攥出了津津的汗,在此事上,她打了个两个赌,一赌这些贼人并不能识全黄庭的道人;二赌这伙贼人对道人们怨愤不大,不至于听到要账,便当场翻脸。如若她赌错一个,贼人们一刀向她砍来,也不是没可能。
终于,那伙山贼里有人问话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一颗心慢慢落回胸腔,她赌对了。这队人并不介意与黄庭道人分财物。快乐像一枚金针,隐秘地在她耳后刺了一下。脸上慢慢放松,眼睛也亮了,圆谎的话一句赶一句地上来,她答说:“你们走得又快又散,我们人手不够,所以分开来追。”
见崔宜与山贼交谈起来,游侠儿似觉无趣,手松开,正眼也不瞧她,拖锹便走。山贼们为他让出一条道。游侠儿走得又快又急,单披的一身绛袍几乎滑脱。待行过了山贼,他便把锹插在一处土丘上,弓了腰,便开掘。顿时,咔咔声响,道上草木支离,灰土乱飞。
“别瞧了,”一山贼引马从崔宜身旁路过,“定然是又饮了那物。”
崔宜收回心神,暗忖,毕竟豺狼窝里,一不留神,便可能露馅。打马回观的念头转了一圈,但众多谜团,譬如,山贼劫掳的人去了何处、黄庭道人与山贼究竟有何勾结、那游侠儿为甚穿着唐慎的衣裳,以及她最挂心的——唐慎是安是危——一时都涌进脑中。如今她已寻得与山贼相安的办法,要走,只需拿一个与同伙汇合的借口,轻松便能脱身。既然如此,何不套些线索再回去?
打定主意,崔宜慢慢放松肩胛,牵着马,与众山贼一块儿,把马系在茅舍前,再随众人进屋。一入屋中,扑面全是酒味。那地上铺着草席,边上横一条小案,案上酒坛狼藉,另有一页黄纸,被人挹在坛边,上头还沾着些颜色不一的粉末。崔宜不知那是五石散,自然也想不到,那游侠儿啖了此物,五内如焚,是出去发散了。
众山贼席地盘腿而坐,不似游侠儿的松懈,反而个个背脊挺直,手敞在膝盖上,竟有一些打坐的风姿。他们见崔宜跟进来,皱眉道:“你跟得这紧作甚?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买地钱。”
崔宜回想亭下道人的情态,他们赶来竹林,向大户们地侍从警示,显是不愿这伙人得逞,于是,她佯作皱眉,学那女冠,道:“你们行如此险招,得罪荆州贵户,怎知到时候有命拿钱,有命花钱?”
众贼相觑。“啧,”一人道:“你一个少年人,怎么全学畏手畏脚的,一丁点志气也没有?”
另一人则道:“听你话里,也是见着我们教训那群纨绔了。当年,若不是这群人向狄人投诚,咱们荆州大好的江山,也不会沦在外族手里。”
好没有道理的话,崔宜心想,视北狄为敌,刀却挥向汉人的头颅。但此时不是争论的时候,她心想,唐慎的衣裳披在那游侠儿身上,说不准,人便落在俘虏里。她得打听出山贼把俘来的人扣在哪处。
她紧着脸,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抓住的人又去了哪里?又怎么换得来赎金?不是中途叫他们逃了吧?”
一贼人哼笑道:“自然是要藏在……”话未说完,另一人忽出手拦住,截了话头,狐疑地瞪过来,反问崔宜:“你问这个,莫不是要向官府通报,把人放脱了,好戴罪立功——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义安那胡犬早把我们视作反贼,你们再如何卑躬屈膝,也讨不到一丁点好!”
不能叫他们起疑。听话知音,贼人“你们”、“我们”,与黄庭教关系显不是欠债还钱的浅白,或许,这屋里坐着的,其实全是乔装过的黄庭道人,只是他们教内分裂,一边人尚武,一边人却要安定。
经胡庄一事,崔宜已知黄庭教向来亲吴仇冯,她下撇嘴,做出嫌恶的神色,学史书里的人物,凛然道:“谁愿与那些夷狄搅作一块?若行此事,不是叛教?你们把我们看忒轻——只是无论如何,我们买地的钱不能短一毫!”
此言一出,众贼点头赞许崔宜,道:“旁的人不说,你这年少的深明大义,倒还有点骨气。”
“既然如此,”众贼在草席上腾出空地,一面邀崔宜来坐,一面道,“道友若实在不放心,且随我们来。我们在此处歇到夜间,夜间好行事,你只管看我们如何从那些个纨绔身上榨出金银。”
虽说此时这些贼人不愿开口,但只要愿意同她讲话,免不了有漏出只言片语的那一刻。崔宜从善如流,学众贼,装一派豪迈的样子,走过去,撩开衣摆,盘膝而坐。
日长无聊,众贼见新来一个伙伴,都来相问她。首先,自然是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么这样小的年纪便出来游方了。
年后,洞府里多了不少黄庭的符箓,但只潦草记了始创者、几位长老与部分教义。崔宜胡诌了一个名字,避开住处不谈,仿少姜的经历,说自己阿爷平生最恨胡人,深奉黄庭教,自己耳濡目染,敬佩教中诸天师,机缘来了,便出家随黄庭道人行走四方。
一贼道:“你模样当真生得好,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年前从冷廷脱出,虽常有烦心事,但她日日吃饱喝足,睡眠安稳,兼修行漫步,把身条养高不少,近来又诸事如意,眉眼平顺,脸色更是润泽鲜焕,前坞的村户都爱夸她是个小仙人。可此时,这贼虽在夸赞,但黄庭道人居无定所,餐风露宿,大多灰头土脸,她若不留神,容易露馅。于是,她索性道:“我以前在家时不生这样,可入教后,竟一日一日好起来了,许是受了保佑。”
这话很合心意,众贼嘻嘻地笑,附和了几声。
几番闲谈,虽有波澜,但崔宜捏到与这群人打交道的窍门,惶怕之心已去了大半,谎讲得愈发圆,演得也愈发像。挑个话间空隙,崔宜本想再问俘虏之事,可余光一瞥,见茅舍锅灶边拿麻绳扎着几样铁器,除开先前游侠儿掇的斧子,另有镐、铲一类的掘地器具,都不似武器。崔宜好奇,把手指锅灶边,问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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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送凤还昆丘(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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