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石道里，已有贼人的脚步声一路逼近。崔宜也正留一只耳朵细听室外，此时，断不能暴露身份。她信不过这令君，不能交把柄到他手里。情急之下，她听到自己冷笑一声，嗓子也捏刻薄，她低声疾道：“我说是紫薇观，你就信我是紫薇观的了？当真是多谢你们瓜果款待呀！”
那女子还在狐疑，但令君已叫起来：“卑鄙之徒，原来你同他们是一伙儿的！呸！”
身后贼人已入得石室，见令君嚷骂，上去便一脚踹翻了他。令君在地上滚两滚，又号啕痛哭。崔宜知时机已逝，她略看那女子一眼，不甘心，但仍佯装从容，向贼人告辞。
回到生火的石室，她心想，外头夜雨滂沱，山路难行，自己若执意要走，定然惹贼人生疑。眼下再无他法，她只能先烘干衣裳，养精蓄锐，等明日再探唐慎踪迹。
卧下时，她兀自祈祷，只愿唐慎能化险为夷，早日叫人救走。
*
人是次日在一处山野孤户处追到的。
直闯到檐下，才听到雨声遮盖下孩童的呜咽。在清把手抽一支箭，轻轻搭在弦上，缓步往室内进。墙角一转，柴门后，炉灶边，一个浑身泥水的人正伏在蒸笼旁，抓起来滚烫的面馍，望水缸里一浸，吸饱了凉水，才往嘴里塞。他空出一只手，正掐着个小孩儿的后颈。那小孩儿惊恐的脸挤在灶身上，鼻涕眼泪糊作一团。
听到身后脚步响动，那人回身，一把提领起小孩儿，盾牌一样，挡住自己头脸，只露一边阴恻恻的眼睛，盯向在清。正是被追赶了一天一夜的游侠儿。他一面梗着脖子，费力把面食咽入胃中，一面把手挪到小孩儿战栗的咽喉处，缓步后退，另一只手绕到墙边，拖住一条铁斧。
炊房弥漫米粥与面馍热腾腾的香。在清的弓已拉满，他说：“放这小童走，我可以不杀你。”
“让我猜一猜，你是谁——” 游侠儿睁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目光在在清面上幽幽地转，道：“白衣铁弓，射术如神，荆州城里，一定有人把你同龙慈仙姑并称，叫做‘紫薇双璧’。我猜得对么，在清道长？”
“哈，不敢与师姊齐名，”一夜冒雨奔走，年轻的羽士脸上不曾有一丝疲态，他轻轻抬眉，“不过，既然知道我，事就好办了。省得你误会，觉得说杀你是开玩笑。”
“杀我？”游侠儿嘿嘿一笑，“你不会杀我的。我死了，你想找的人就再也找不着了。”
在清心中微微一跳。从昨夜陡然交手，到今日眼下的截堵，他从未透露自己的来意。游侠儿说他为寻人而来，恐怕最糟糕的情况已发生，崔宜和唐慎，这伙人至少挟持了一个。
“找什么人？”在清编个轻蔑的谎，激他：“你们在我观后山劫掠，天道都不放眼里，我身为观中弟子，路过了，叫你吃点苦头，替天行道罢了。”
“不不，”游侠儿果然中套，一股脑地把事全倒了出来，“你一定是来找人的。昨天傍晚，茅屋起火，是火引来了你。分明是风雨夜，本不该失火，一定是有人存心纵火。我想来想去，仅有一人可疑。那女郎穿着道士的青袍，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自己是黄庭的道人——其实不是，对么？她是紫薇观的人，是你的……小师妹。”
崔宜竟谎称自己是黄庭的人！在清暗叹一口气，任是风轻云淡如他，也忍不住焦急：她混迹于虎豹之间，能隐瞒到几时？若是被戳穿，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猛地，小童高拔的哭声拽回他的神思。
“在清道长，”游侠儿扣在小孩儿喉咙处的手又收紧两分，他躲在小孩儿身后，细辨在清的神色，咧嘴笑了，“我素闻紫薇观福佑天下。与龙慈仙姑齐名的你，必定也不想见这小童丧命吧？”
在清见那小童哭得凄惨，终于，他收了弓，随意背在身后，道：“不错，你很懂我。”他打量游侠儿上下的破绽，道：“你放人，我许你先逃一炷香。”
“不，我不信你，”游侠儿挟着小孩儿，慢慢地向出口绕：“毕竟，我要是活着回去了，那小女冠可就没命……”
“铮”一声弦响，“咻”——白羽箭穿破游侠儿胫骨，“噗”地透入墙边的箱柜。游侠儿惨呼一声，半边身子一歪，半跪在地。在清把弓由反手转为正手，他杀心已起，正如游侠儿所说，留他一条性命，他回去必得曝露崔宜身份。探不探得到崔宜踪迹放一边，今日，游侠儿必须得死。
弦声“吱呀”，箭矢对准破绽，突然，小孩儿惨厉尖叫，盖过弦声——那游侠儿竟把嘴叼住小童耳朵，上下齿牙一合，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你尽可以杀我，”咕咚一下，他吞下肉块，龇出血森森的牙，道：“但你得赌，究竟是你的箭杀我快，还是我撕烂这小童的喉咙快。”
见在清面孔森冷，弓箭不撤，但也不发，游侠儿一边把小孩儿举在胸口，挡住头脸，一边以长斧作拐，拖着伤腿，向屋门处退：“在清道长，你许诺了一炷香。我要先逃一炷香，这途中，只要我见着你一片衣角，下一刻，我就会把这小童的尸身抛还给你。”
“……滚吧。”在清放下弓箭，冷看游侠儿挣出门外，“下次见到你，我会抽出你的肠子，把你吊死在荆州的城门上。”
游侠儿出门不过片刻，在清便从后窗跃出，把岩壁上的藤萝，攀上屋舍顶端。天地间，白雨淋漓不绝。隔着雨雾，他细算游侠儿出逃的路径。村户前一条泥路，二里后岔为两条，一条上山，一条下山，通到山脚的水田。游侠儿腿脚受创，拖带孩童，走不快，若全程抓着孩子不放，一炷香，能走到他力竭，而岔路最利于他甩脱跟踪，他必得在岔路前丢下那小童，独自逃走。
游侠儿穷凶极恶之徒，能生啖人血肉，那孩子落他手里，怎样才能保下性命？
在清掐指算游侠儿的脚程，时间一到，他虚定了个方位，跃下屋顶，翻上青莲的背，用林木与弯路遮掩身形，驱马向岔路口追赶。
刚近路口，雨中，便隐隐听到小童的哭泣。左右细察，无那游侠儿踪影，在清滚鞍下马，几步赶上前，便见那孩儿被一根布索反绑了手，紧勒在树上，脸对着下山的路，正哭着唤“阿娘”。古怪，游侠儿竟放了这孩童一马。
提防有诈，在清搭一根箭，射断那孩童腕上的绳索。那童子向前一扑，满脸又是血，又是雨，又是泪，跌跌撞撞，要往山下跑。在清跨两步上前，掰住小童的肩，问：“你找谁去？”“阿娘……”小童把手一指山下，树木罅隙里，遥遥地见一个披蓑戴笠的身影在田间劳作。
“告诉我，伤你的人去了哪条路？”
“他……他上山去了……”小孩儿一面抹眼泪，一面把手指向另一条岔路。
手一松，小孩儿便连滚带爬，向山下的阿娘奔去。在清抬眼，正要上山，忽然，一种不对劲的预感截住了他：若游侠儿当真望山上去了，为何要留这小孩目睹他的去向？再者，他将小孩儿面朝山下捆绑，好似一种提醒，叫跟来的人也向山下看一眼——而山下是小孩儿的母亲，这似在说，我替你省了事，你大可不必送这小孩儿回家。
在清攥紧铁弓，雨砸在身上，一点一点冷湿下去。万一，这些都是游侠儿的烟雾弹，他确实上山去了，留下这许多破绽，只是为了拖住自己，又当如何？
霍然，灵光一现，在清一拗身，登马向屋舍的方向返赶回去：游侠儿闯进小童家中夺食，不是生咽，而是先浸冷水。冷水浸过的面馍食之无味，一般人再紧急，也不会如此进餐。除非此人服过五石散，吃不了热食。
合着游侠儿前后的古怪装束与举动一想，在清又确定几分——游侠儿发散过后，又奔波一夜，早已精疲力竭，若不大量饮食，根本无力逃跑。他这一番折腾，为的是迷惑在清，方便自己遁回村户家中，继续进食。
一面想，在清一面摇头笑了两下：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游侠儿径直掐死那小童，抛在树下，自己失了线索，恐怕还真得伫在路边，好好思索一番该往哪儿去追。
中途，把青莲歇在路边，为不惊动游侠儿，在清隐入林中，只身向屋舍疾行。到了地方，他分开藤萝，摸到屋后，从窗缝里向炊房窥看一眼。
不出所料，那水缸边确实伏了个人，两手攥着水淋淋的面馍，正在狼吞虎咽。
*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腹中胀痛还未消止，但也缓解了不少。崔宜弹动手脚，还好，并无酸软之感：许是在紧绷之中，昨夜那冷雨竟未能把她侵出风寒。她正要坐起，却听一旁有人笑道：“小道友，你可知，昨天晚上，你说了一整夜的梦话？”
崔宜一惊，惟恐自己梦中泄密，忙强作笑颜，问道：“梦呓？我还从不知自己有这么个毛病——我说了些什么？”
“你口齿含糊，我听不大明白，”那贼人嘻嘻笑，崔宜闻言，暗松一口气，那贼人道，“你若睡不安稳，我替你拌一碗符水，饮了便好。”
崔宜忙摆手推拒。两人又随口寒暄几句，崔宜问道：“那两个俘虏可都换走了？”
“没呢，”那贼人拨开恹恹的篝火，在热炭上抛些稻草，把火拱燃，“昨夜雨太大，就没去洞里领赎金了。今儿雨小了些，我们等到天黑，再慢慢儿地行动。”
这是个借口离开的好时候，崔宜捺不住心头雀跃，支手站起身，向贼子一拱手，道：“道友，叨扰你们许久，我也该告辞，去寻其他人了。”
“唔，”那贼人把头一点，说，“我送你到洞口。”
走在石道上，前头洞外光明，白白茫茫，好一片自由天地，崔宜一颗心砰砰乱跳，脚步哒哒，轻快如麂鹿，只觉潮凉的风都是甜的。
离那洞口只有半丈，突然，那贼人顿住脚步，回头对崔宜歉意道：“哎呀，不好，我忘了一事。”
崔宜一哆嗦，快乐先冷了半截：“什么事？”
“昨夜送那什么令君，去了两人，把马全骑走了。这山林四周，走出大几十里，也无人烟。小道友，你还是先等一阵，等他们骑马回来吧。”
希望落空，胸口如遭大槌重击，崔宜身子晃了一晃，颅中有些晕眩。她强作欢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歇一阵。”
谁知，这一等，竟等到了黄昏。贼人说，昨夜风雨太浓，去的人许在别的地方投宿了，大概等到夜间领了赎钱，才会往这边来。
崔宜听了，只觉眼前一黑。多耽搁一个时辰，唐慎便多一分危险，更何况，明日一过，桓夫人便要出关，到时候，紫薇观该如何向她交代？五内有如油煎，她把手指插在发间，反复地抓挠摩挲，叫人见了，惟恐她把头发一根一根拔下来。
俘虏有贼人在守，她也问不到消息。洞内实在待不住了，她猛地拔起身，快步走向洞外，在洞口散心。天暂时收了雨，数峰清苦，风烟渺渺。她长吁一口气，只求能静下心来，细思对策。
向山径里眺看时，忽见两团黑影向顺道而来，连带有黏泞的马蹄声。崔宜赶上前，撞见那两匹马冲出树林遮挡。鞍上坐的，正是昨夜送人的两个贼子。崔宜正为来了马而高兴，怎知打头那贼子见了她，扬声道：
“小道友，你的那些个同伴在另一处岩洞，我送你前去与他们相聚！”
喜闻乐见的掉码情节要来了。码存在就是给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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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送凤还昆丘（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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