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紫薇观 > 第5章 黄叶此时秋(伍)

第5章 黄叶此时秋(伍)

龙慈与在清入得建康城门,一时被坊间的阜盛迷了眼。龙慈还挽得住缰绳,佯作镇静地走,正住眼光,不叫它往两边林立的街铺瓦窑里瞟,在清已是搓了一捧桂子,蹲在沟渠边喂花鲤鱼了,也不管自己被同伴落了多远。街市里,驴铃声、骡蹄声、马嘶声,兼着商贩的叫唤声,声如鼎沸;桂子香、黄花香、炒茶香,和着葱油煎饼香,酥香勾人。

“秋天都快到头了,这里柳叶儿还青呢。”在清跟上龙慈,手里捻着柳叶,往龙慈牵的白马板齿里喂,他身后被冷落的青鬃马嫉妒地喷了个响鼻。

“你听,”龙慈竖一根食指在唇边,“这里的人在议论一位叫‘崔宜’的公主。”

两人屏息听了一阵子,大概理清了事情原委:原来,吴国的皇帝要送公主崔宜去紫薇观拜师,怕她路上寂寞,正要给她寻几个同伴,但这公主既不要体己的小伴,也不要精壮的护卫,只要能逗她开心的人。于是,龙慈与在清到了内城门口,揭了皇榜,被侍卫带到管事跟前。

管事照例盘问他们的来历。龙慈却向在清使个眼色。在清从怀中取出一册文牒,双手奉给内侍总管,道:“还请阁下许我二人进宫面见皇帝陛下。”

*

这已是第九个人了。崔宜歪坐在锦席上,耷拉脑袋,懒懒散散地看人表演。面前人又是翻筋斗,又是扮鬼脸,又是挺着塞了稻草的大肚,蹒蹒跚跚地走,惹得一众宫人侍卫掩嘴偷笑。可坐在正中间的崔宜殊无笑意。皇帝父亲说,要给她找个伴儿同去北地,不管身世、美丑、老少,只要能赢得她的欢心,便能领这一份俸禄。于是,这些天,她时不时便被领到内苑,瞧这些人给她杂耍。她虽然为着令燕的死伤心,但见了这几个滑稽的人,又是被猴儿掀掉帽子,又是嘴里冒出鸟叫的,也忍不住笑出声。可越是笑,她心里越是气,面前人演到半途,她就捂眼尖叫起来,不愿再看,对方见状,只得悻悻退下。

她想叫皇帝父亲止了这场闹剧,由她一个人去北边,但皇帝却铁了心,脸上下垂的皱纹都硬挺挺的,非要给她找出个伴不可。无法。早晨,她只得被拖出暖和的被褥,套上繁缛的衣裳,坐来内苑里看戏。

终于,面前这个人演罢了,她眼皮也没抬一下,内侍摆了摆手,淘汰了他。崔宜以为今天的戏演完了,撑着手,爬起身,拍拍衣裳,掉头要走,刚走两步,却听得身后踏踏的脆响,有宫人叫住了她:

“宜公主殿下!”

崔宜回身,正见一个素麻衣的年轻人望她走来,手上挽着一匹白马的缰绳。年轻人头顶幂篱,长长的白纱直垂到膝盖,日光一照,只薄薄地透一层影,穿的却是男子绑腿的长裤,辨不出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个男子。崔宜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装束,一时好奇,不由两步踏上前。先前的来戏耍的人总爱叫她摸这摸那,摸出些稀奇玩意儿,奉到她眼前,引她笑,她只当这年轻人也是同样,不等他邀请,便翘起手来,分开长纱,仰头上看,正见一张皎然而疏朗的面孔。

年轻人不料公主这样大胆,惊讶,忙朝后退一步,白纱从崔宜手中滑落,重新挡住他的脸庞。

“臣听闻宜公主殿下常怀忧思,” 年轻人冲崔宜作了个长揖,道:“特来此献微薄之技,只盼能搏殿下展颜。”

他说得文绉绉,崔宜不爱听,摆了摆脑袋。见她惑然,年轻人放轻声音,嗓子里压着笑,道:“就是来逗你开心的。”

立定了白马,他吩咐人把崔宜抱上马背,而他牵着马辔绳子,慢悠悠地在内苑里走。白马颇有灵性,蹄只踏在径石上,也不贪吃旁边的奇花香草。崔宜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只觉得马毛短而滑,坐不牢靠,不自觉夹紧了,俯倾着身子,肘弯里挽着缰绳,两手还要圈抱着马颈,生怕一个歪身,便翻滚下去。

走了一会儿,崔宜才体会到骑马的乐趣。她慢慢直起腰身,手在衣裳上蹭掉了汗,便只抓住缰绳。马走动时,脊背在她腿底一伏一起,一张一弛,骨肉像柔韧的流水。她一时忘掉了伤心事,微张了嘴,专心地骑起马来。

“殿下,酪酥走得稳不稳?”

“酪酥?”

年轻人拍拍马颈,道:“它就叫‘酪酥 ’。”

“酪酥走得很稳。”

“那它走得慢不慢?”

“有……有点慢?”

“殿下,”年轻人拂起一边白纱,仰头看坐在马背上的崔宜,眼仁漆黑而晶亮,“你要把缰绳抓牢。”崔宜刚照做,他便环了食指与拇指,在口唇间吹亮了哨声,那马似得了令一般,长嘶一声,拔蹄往苑门奔去。

身后的惊呼、叫嚷很快被甩在身后,崔宜吓得扑在马背上,牢牢闭住了眼睛。

长软的马鬃扫着脸,冷秋的风割过耳廓,夹缠着马蹄声,一下一下敲在她胸膛。顶着恐惧,崔宜眯张开眼,见的是宫墙飞一般倒退。远处的山、近一些的宫殿、再近一些的青松与垂柳,都被扯成一轴没有尽头的画,向她身后迢迢流走。

忽然,宫道尽头冒出个藕色长袍的女子,腰间扎一根缥碧的腰带,绾一只乌黑的螺髻,耳上一边衔一只铜金的圆环耳坠,直直杵在道路中央,见马驰来,也不避让。崔宜不知如何勒马,急得惊叫。

待马驰近,女子忽掣住缰绳,一个翻身,如风筝,衣袖鼓振,跨上马来。慌乱中,崔宜只见她秀长的眉毛上左右描两道青粉,日光下,粼粼如蝶翅。

女子一手把住马辔绳,一手揽住崔宜的腰身,她身材高挑,比崔宜高出半个头去,讲话时,声音从头顶传来:“殿下,唐突了。”说着,她便将长绳一振,马受了鞭策,一时奔得愈发急。

女子把她揽得稳,崔宜心中惧怕去了大半,拗回头,忙问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等女子回答,另一串马蹄声追了上来:“青莲 ,再快些!”

一侧脸,便见一道青影从旁掠过,鞍上挂一筒白羽箭,马背上驼着的人,正是方才的白衣人。此时,他负着一把铁弓,已把白纱挽起,在幂篱上堆了个纱髻,露出一张明净的脸,和身后扎得松散的长辫。他似一尾流星,飞快地窜走了。女子见状,不甘示弱,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疾冲出去。

*

“你当真是公主么?”

三人在护城河边缓缓地走,他们互通了姓名,藕衣女子名作“龙慈”,白衣青年号唤“在清”,他们告诉崔宜,决不能对外人道他们的名号。龙慈与在清都下了马,只留崔宜一人在马背上,上身随着马步晃动。龙慈斜过脸,目光扫过她握缰绳的手。那手瘦黄而细疤密布,就是连浣衣的宫人都比不过,毋论她的脸尖而小,身躯薄而微偻,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鼠,全然不像在宫廷里长养起来的。

“是呀,”崔宜已知他们被皇帝特许,把她接出宫玩耍,于是消了戒心,寻常地同他们讲话,“我是父皇的第五个女儿,宫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你如今几岁了?”

母亲死前,每年都会为她过生辰。崔宜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答道:“十五了。”

她形容瘦小,像是十岁的孩童,哪里有及笄的样子。

“你阿娘是谁?”

“她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崔宜在手指上绕着缰绳,“她死啦。”

龙慈与在清相觑一眼。龙慈又问:“你是因着你阿娘不开心么?”

崔宜摇摇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马背上传来很轻的啜泣声,一颤一颤的,像只幼蛾在扑翅膀。

在清被这哭声压得胸闷,听不下去了,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抛给龙慈,龙慈捏住了,勒停了马,抬手把帕子系在缰绳上。马继续往前走。崔宜一边掉眼泪,一边去解绳上的手帕,攥在手心里。

渐渐的,她愈哭愈大声,最后,索性把丝帕捂在脸上,放声大哭。她一面哭,一面含混不清地大声说:“我不想再看戏了,也不想有人逗我笑,我和父皇说了好多遍,也答应他说,会乖乖去紫薇观,可他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秋天的风吹过岸上的草,草哗哗的,太阳已行到了中天,高高地晒着河水。淡白的天际洒着几点黑雀,渐渐地散走了。

*

崔宜哭了一阵,心里也轻松了。三人也行离了护城河。阔远的原野里横着几户人家。走近了,三人先是嗅到一阵清苦的香气,待再近些,便见土筑的篱笆里圈着一方丽锦,竟是种满了各色的秋菊,风吹过,花枝动摇,如吹皱一潭五色的水。崔宜看直了眼睛。在清去叩人家的门,门里走出来一个佝偻老妇,问了,才知这菊都是精心培育的,建康城中有贵人爱菊,愿以铜钱百贯、绫罗十匹买一支稀罕的花。

在清听罢,便掏出铜子来,请老妇折两朵,末了,用衣裳兜了,带回来,一枝抛给龙慈,一枝递给马上的崔宜。崔宜捧着花,不知所措,只好把脸埋在花蕊里,深嗅两下,结果,被花香一刺,她抖出一个激灵,“阿嚏”一声,喷得响亮。

“师姊,你教教她,给她作个榜样。”在清笑着,眼睛看着龙慈,却冲崔宜扬了扬下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发髻。

龙慈不睬他,只是叫崔宜把身子伏下来,两朵菊,一朵蟹爪粉,一朵重瓣黄,被龙慈一前一后地簪在崔宜发缯里。清香从头顶披泄下来,崔宜有些茫然,把手抬上去,扶了又扶,生怕颠簸得狠了,把花摇坠下来。

又行了半里,三人见前面有一株枣树。枣树年纪很老了,漆黑的枝干,黄而稀的小圆叶子,当中却挂着密密的枣子,红透了,似一粒粒小灯笼。在清挽起袖子,把胳膊一探,脚前后一蹬,便轻快地翻上了树。搂着树干,他刷了一把枣子,往自己怀里塞了,还不够,又扯了几把,身上没地方放,便喊龙慈在树下接住,接着,一把枣子咚咚,全被他抛洒下来,似下了一场红雨。

龙慈无奈,随手在空中抓了几个,又俯身捡了几粒,在衣裾上揩过了,递给崔宜吃。

“快下来!”忽然,一个童子高声叫唤,“偷枣贼!”

三人随之看过去,只见一个垂髫小童站在青牛背上,冲他们竖眉高叱,嗓音洪亮:“这是我家的枣子!把枣子给我还来!”

“可是,她都已经吃了。”在清望树杈间一坐,荡着腿,把手一指崔宜。崔宜见了,大骇,忙把嘴里的枣吐出来,掬在手心,低头一看,果肉早被她啃了个干净,只剩几枚光秃秃的枣核。

小童见状,更气了,把手叉腰,瞪着三人。在清见他不饶过,便在身上一摸,苦了脸,冲龙慈与崔宜道:“钱给你俩买花,已经用光了。”龙慈啖了一枚枣子,不接话。崔宜更是捂着头花,提防他索要回去。

僵持片刻,在清向小童道:“这样,我拿一只大雁,换你的枣,如何?”

小童把眼光在三人身上扫一扫,见他们马鞍后空荡荡,片羽也无,不由气道:“你哪里来的大雁赔我?”

在清笑了,从背后抽出长弓,又请龙慈抛一支箭上来。拿到了箭,在清仍随意地坐在树间,把白羽箭搭上弓弦,挽满了,抬起箭簇,指向天空。凝神片刻,只听破空“嗖”一声,箭曳着白尾,高高远远地飞了出去。崔宜拗着头,目光追随箭影。那箭没入云里,叫她的目光追丢了。小童见状,皱眉道:“偷枣贼,我瞧你一支箭不够罢?”

忽然,那云间有雁哑叫一声,随后,一道黑影便直直坠下来。在清从枣树上一跃而下,落在马鞍上,一振缰绳,马带着他便冲那黑影奔去。片刻,蹄声又转回来。在清坐在马鞍上,手里握着细长的雁颈,雁身上正扎着那支白羽箭。崔宜见了,心知自己保住了心爱的头花,不由长吁一口气。

打发了小童,日头已偏西了。建康城有宵禁,龙慈与在清便带崔宜回宫。路上经过市坊。

崔宜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可见屋顶粼粼的燕子瓦,瓦檐下,有白腴的妇人抱着小童,小童幼细的手里攥着一枝桂子;有敞怀的脚夫蹲在街边饮茶,粗瓷碗缺个尖;有商贩把手指在嘴里濡湿了,捻起纸张,糊在灯笼架子上。驴铃当啷啷地响,铺子收起门来,扁担一根一根挑起来,向长街尽头移去。骡马的蹄子扬起尘土,夕阳一照,尘红如软帐。

崔宜看着这一切,干瘪的心怀像吸了水一样,慢慢饱胀起来。她感到一颗心被很轻柔地拍打着、呵护着,像母亲伏在她怀里,为她低低地唱一首童谣。

等出了市坊,二人重新上马。依旧是龙慈揽着崔宜,扬鞭策马,冲禁城的方向驰去。

快至宫门时,崔宜忽然低声说:“令燕死了。”

蹄声太吵,龙慈没听清,在她身后问:“你说什么?”

“我说,”崔宜深吸一口气,稍大了声音,说:“我的朋友死掉了。”

话音落时,她眼里忍不住浮上来一些泪,但郁积多日的痛苦却慢慢地沉降下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当年不肯嫁东风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宫花赋

婚后动人

小船三年又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