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吴咸昌五年秋,公主崔宜启程前往北国紫薇观,同行侍卫十人,另有二伴龙慈、在清相随。
临行前,崔宜还想携上断掉的石狮子头 ,还是在清把凿子、刻刀,采一块汉白玉,重新雕琢了一只小狮头,又拿红绳穿了,挂在她颈间,她才肯舍去原先那只。
车轮辚辚,龙慈与在清各自骑马,随在崔宜坐驾前后。路途遥远,没有什么消遣,风景看过一阵,也乏了。崔宜不识字,龙慈与在清有些功底,便商量了,要教授她一些经卷。在清说要教《诗》 ,龙慈则执意教《战国策》与《史记》,在清不服,龙慈干脆让崔宜定夺。在清于是高声背了两首诗,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释义了一番,有趣得崔宜瞪大眼睛;龙慈则讲了个张仪与秦惠文王的故事,崔宜也听得入迷。末了,请她裁定,崔宜犹豫半晌,拧着手指,羞怯地称自己更喜欢听故事。在清似不在意,摆摆手,称崔宜年纪小,没有欣赏眼光,到了背地里,却气得生啃了半只火烤饼。
一行人刚出建康不过二十里,一道旨意便在在滚滚车尘中传来。崔宜把竹帘一揭,便见薛惇高高地坐在马上,身后跟着一架马车。她先是打了个寒战,继而对他怒目,尖声叫起侍卫:“杀人凶手!来人!快把他抓起来!”
听到动静,龙慈与在清都勒马,调向这边。薛惇听了崔宜的话,只哈哈一笑,他滚鞍下马,从袖中抽出一卷轴,躬下腰,低下头,双手把卷轴举过头顶,奉到崔宜面前,拖长声音道:“惇前些日子惊吓了殿下,心中时常不安,怀抱忧思,辗转反侧。偶然有一日,惇在旧画中翻出这只卷轴,斗胆认为此画能使殿下开怀,便马不停蹄地追上殿下的驾辇,想把此画呈送殿下,还望殿下笑纳。”
崔宜恨毒了他,就要去拨侍卫腰间的刀,却不料薛惇把画卷一抖,叫她霎时瞪大了眼睛——那画上画了个青衣小像,眉目淡远,嘴唇润如春水,赫然便是令燕。
只看了一眼,崔宜眼眶便红了,她慢慢攥紧了拳,只觉自己多看那画一眼,便是侮辱令燕。她正要喝令侍卫,却听得有人已先向薛惇低叱:
“滚。”
眼一抬,正是龙慈。而在清已拉满了铁弓,弦声咯吱,箭簇上寒星一点,正对准薛惇。
薛惇的目光在龙慈脸上转了两转,又在在清脸上转了两转,慢道:“好大的胆子。想来是你二人一介贱民,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声吧?”
在清闻言,笑开了,他说:“你若当真那么厉害,我与师姊即便是再卑下不过的草民,也该知道你的姓名。”
龙慈却道:“薛惇,薛家第四子,你有三个哥哥,都在朝堂里做官,一个是尚书令,一个是黄门侍郎,一个是江都刺史,只有你闲散在家,顶着一个忍虐的‘好’名声。薛家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仍是个在皇家下头当值的,还被江南十余世家牵制,一族之泽,尚不牢固,而你——”
她形容庄严,眉上饰青粉,似洛水的长堤:“挑战天威,是为不忠;引得陛下对薛家不满,是为不孝。陛下仁慈,你兄长又求情,你才逃过一劫,如今,你若再惊动公主鸾驾,我们在此地射杀了你,你的兄长究竟是为你报仇,还是把你弃置若敝履,你自己心中应当是明白的。”
一番话,正说中薛家隐忧,又直捣薛惇弱点,刺得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薛惇的目光在龙慈脸上转了又转,见得是她丰神端丽,情态轻淡,一张脸并不是傅粉样的白,而是为太阳晒过,色彩蜜黄,像壁画里敷了金粉的天女。薛惇不知二人底细,心中又恨又疑,半晌没有动作。双方正僵持,在清却很清亮地笑一声,收了弓,道:“薛季公子,有何贵干,你直说了吧。吵来吵去,到底耽误了正事。”
薛惇闭目,很沉地呼吸两下,压下了怒气,露出一个冷笑,向崔宜道:“我怕殿下路上寂寞,故向圣上请了一道旨意,为殿下送上两个护卫。”
说着,他身后马车里有了动静,一只手打起车帘,两个人,一前一后,踏下车来。当头的是个年轻姑娘,与龙慈差不多的年纪,作一身青衣的男子打扮,腰间悬剑;后一个则身披黑袍,把手脚罩了个严实,面上盖着铁面具,只露两个眼窟窿,竟是脸都不叫人看。
崔宜正要拒绝,在清已抢先道:“有劳公子为殿下着想,这二人,殿下便纳下了。”他把眼睛朝崔宜一看,向她微微一笑,又转回来,继续道:“只是那副画,殿下不收,你还是好生供奉起来,早、中、晚,都点上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拜上两拜,说不准,叫画上人的魂魄消了怨恨,给殿下托梦,殿下便能原谅你了。”
*
薛惇走后,新来的两个护卫,只有那姑娘报上了名字,称自己为“柳三”,而那铁面人,柳三说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也没有名字,至于脸上面具,是因他不愿见人,把烙铁烫化了脸,再覆上铁面的,如今血肉与面具长到了一起,再揭不下来。
崔宜听得恶心,捂住了耳朵,心里又嫌恨着薛惇,不愿与他有任何牵扯,于是向龙慈与在清道:“我不要他们,能不能把他们赶走?”
在清别有意味地把两个怪护卫看了两眼,道:“这二人既然是皇帝许薛惇送来,定然是对公主有所助益的。”
崔宜无法,又不愿见到这二人,便令他们跟在队伍末尾,除非有什么要紧的事,其余时候不要来找她。
坐回车中,因被薛惇挑起了伤心事,崔宜卷下车帘,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呜咽着抹起眼泪。不一会儿,却听得有人叩响车壁,她赶紧抽着鼻子,把泪水拭干了,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打起帘子,眼望出去,正撞上在清的目光。他骑在青莲背上,倾侧着身子,脸探过来,见了她通红的鼻头和眼睛,也不以为怪,而是笑问:“殿下,方才师姊骂薛惇,骂得精不精彩?”
崔宜回想起薛惇那张骄逸的脸上从未有过的窘态,不由点了一点头。她羞惭地说:“可惜我听不大明白。”
在清笑道:“师姊说,薛惇是个败家子弟,叫家里蒙羞,他再干坏事,他家里人便不要他了。”
崔宜好奇:“只是这样,就能叫他说不出话来?”
在清向龙慈道:“师姊,你新收的小徒弟等你授业解惑呢!”
龙慈掣转了马头,向车篷靠拢,听在清把与崔宜的对谈略略说了,思忖片刻,缓缓道来:“凡人在世上,若无依仗,难以安身立命。薛惇无才无德,可依仗的,只有他的家人。眼下,他为了伸张自己的意气,与皇家作对,妨害自己依仗的根本,是自寻死路。意气是面子,家人是里子,他全都想要,却不能得兼,这便是他的弱点——人被戳了弱点,才会失态。”
崔宜又问:“姊姊,你们是怎样得知他的弱点的呢?”
龙慈斜乜在清一眼,在清立刻会意,从行囊里掏出一只果子,递给崔宜,笑道:“殿下,怎样得知的,容师姊以后再慢慢教给你。”
*
是夜,队伍未及驿站,众人在野村中歇脚。篝火已熄,当空一轮月亮。周遭寂静,只有鼾声和着鸟偶尔扑翅膀的声音。护卫在外轮流值守,到了中夜,正轮到薛惇送来的两个护卫。
崔宜在车中睡得正熟,忽然,很闷的“砰”一声,撞在车身上,车一晃,崔宜顿时醒来。她骨碌一下,爬起来,掀开帘子看,却见薛惇送来的那女卫柳三把铁面人抵在车上,她右手里握一柄牛角小刀,漆黑的刃,“哧”一下,扎在铁面人脖颈里。崔宜大骇,吓得失了声,柳三抬眼,目光直射到她眼仁里。蓦然,她微张了口,一股青烟吐出,扑上崔宜的脸面。崔宜反应不及,浅吸了一口,顿时头一仰,晕厥过去。
翌日,崔宜是被人拍醒的。睁眼时,正见龙慈探进半边身子来,轻击她的脸颊,问她怎么睡得这么沉。崔宜惊坐起,见日头高照,昨夜的事涌到脑中来。她扑开车帘,提裙跑出去,一眼便见队伍里的女卫柳三。
“她!”崔宜急掣住龙慈的袖子,高声道,“我昨晚见她杀了人!”
“她杀了谁?”
“就是那个戴……”她话还没说完,柳三身后便走出一个黑衣人,脸上盖着铁面具。他步履稳健,全然不似受了伤的模样。
“怎么可能?我分明看见——”崔宜跨步奔上前,一把揪住铁面人的黑袍,便要去扒他脖颈上的衣物。铁面人身子一挣,不当心撞在崔宜身上。崔宜陡然楞住了。
他撞上来时,左边袍子里空荡荡的。
铁面人低声说了两句话,向她道了歉,忙后退两步,把头低住。
崔宜愣怔怔松开手,楞怔怔掉头,僵直的□□,往车里走,眼睛发直,竟转也不转了。龙慈与在清来问,她也只摇摇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等在车上坐稳了,队伍启程,她的肩膀还不住地打哆嗦。
——方才,那铁面人说,他是令燕,叫她千万不要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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