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漓峰。
容时拿出小和尚为他准备的香丸点燃,躺在主屋的水榭边纳凉养神。
摇椅旁边,莫羡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张书几,左右金环扣着卷轴两端,他一只手搭在卷轴一端,时不时扯动佛经。
对于得之不易的金丹期修为,他珍惜至极,刚突破就在禅房里修炼了一天一夜,待境界稳固在金丹初期后,又翻了向遥的纳戒,果不其然又找出了几本佛经,可惜不是锻体也不是修心,只是普通佛理,他也不嫌弃,珍之爱之捧来诵读。
檐下挂着的竹帘随风轻摇,青鳞鱼时不时游到近前的水面上吐个泡,莫羡正瞧得入神,一只手从背后落在他的肩上。
莫羡差点吓得跳起来,扭头一瞧,容时歪着脑袋,一头及腰的墨色长发随着微风摆动,双眼紧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寻日里冷漠到不近人情以及慑人的气场消散,宁静安详的气质便丝丝淌出来了。
自己这个便宜徒弟,果真如世人说的那般,长相不赖。
修真界总有些无聊的修士,成日就爱收集小道消息和趣闻。固定业务之一便是每隔百年就让全大陆修士选出自己心目中最有魅力的修士,去年容时就得了男修中的魁首,估计这容貌,前后千年万年,再无人能出其右。
容时向来是被人仰望的存在,不论是容貌还是修为。
视线从那深邃刻骨的眉眼鼻梁慢慢挪移到线条凌厉干净的唇形,等莫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
身子打了个激灵,他眨眨眼,眼珠子仍旧急急地乱窜起来。
此刻心里只是庆幸容时没注意到自己这番举动。
莫羡推开书几准备起身,却未发觉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已然更重了些许。
“掌门可在?”
莫羡没防着这时有人来访,可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肩上的重量,又自己跌坐回地板上。
向明在门口来回踱步,一再确认这里是青漓峰后,有些不敢相信。
之前他也见过青漓峰上的房子,两间斜顶木屋,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种毫无用处的黄金玉石,这回见着古朴大气的别野,又让他咋舌一回,误以为自己走错了。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沿着石阶踏入门关,左右两侧各是抄手游廊,环抱中间一大池蜿蜒清水,池上中央有小洲,洲与湖错落布置着假山稀石,桥梁石墩,怪松绿苔,还有一颗千年玉兰树,花瓣馨香如雪,被风吹得落下几瓣,飘在水榭边上。
莫羡正隔池与他对望。
向明收敛心神,沿着回廊绕了一圈路,道:“竟不晓得莫道友也在这儿,失礼失礼。刚巧儿莫道友也是来串门的?”
现如今连乾霄宗外门饭堂养的狗都知道他俩在外的关系,这话简直明知故问。
“小僧搬来这里住了。”莫羡心里虽然晓得向明故意这样说,还是耐不住脸皮薄,支支吾吾解释了。
“莫道友是遥师兄的遗孀,合该住在主峰大殿,不对,若是容时就任仪典办了,他也要住进主峰大殿。”向明道,“这岂不是又住在了一块了,到时候更说不清,不知到底算是前任掌门的遗孀,还是现任掌门的道侣。”
莫羡尴尬地抿了抿唇,肩头从刚才起一直就搭着的手渐重,下一刻,一股微弱却炙热的吐息从耳后传来。
“明师叔,我们还未办结亲大典,师娘不算我的道侣。”容时从摇椅探出半个身子,搭着的手改为环抱莫羡的脖子,身体泰半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我的师娘,没旁的关系。”
莫羡面容慈和镇静,一边的耳垂不知何时已经红得滴血。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可怜的耳垂正在耳畔边容时的口齿鼻息中瑟瑟发抖。
这么近的距离,于礼不合。
却适合他想要对外展现出来的关系。
反观向明倒是毫无异色,嘴角笑着,不知是讥是谄,配合上他阴厉的目光和麻癞的脸,又显出三分奸来,“结亲大典嘛,何时想办,还不是掌门一句话的事情,关键是看有没把人放心上了,怕只怕莫道友心里惦记着前掌门,不肯松这个口。若是肯应允,掌门可算是办成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自打上古以来,还未曾听说有谁娶自己师娘。”
明面是说莫羡不肯答应,其实看两人相处时他弱势的样子,明显容时才是两人关系中占据主导位置的那个。向明这是在暗示莫羡,容时只是把你当成提升修为的工具罢了,如若真有几分情意在,按照他们正道的做派,难免都会顾忌一些面子名声,哪里会行事毫无顾忌,让你受尽别人指点嘲笑的道理。
“明师叔,你该多瞧两本书,瞧瞧沧盛大陆还有甚稀罕事是没发生过的。”容时兴致怏怏,丝毫不在乎对方话里的挑拨,“有何话就赶紧吩咐吧,免得耽误了师叔今日的清修。”
眼看容时要赶人了,向明这才揭露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这样,”向明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锐利起来,看了眼摇椅上的容时,又看着莫羡,道,“莫道友,前几日我把尸体带回去后,本想好生安葬,却发现他身上少了东西,后来仔细一想,那日只有你亲自动手翻身检查了容羽的尸体。”
莫羡去翻尸体,是因为想瞧容羽手心掌纹是否有异,否则谁爱去沾惹晦气。
“小僧没拿任何东西。”
“是么。”向明皮笑肉不笑道:“我记得清楚,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我特地把上品玲珑露送给他了,可我为他整理周身遗物时,并未发现这个东西。”
玲珑露是道侣间双修欢好助兴用的,比寻常的药物更烈更让人欲罢不能,事后还没纵情后的疲惫,乃上等房中秘药。
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就说莫羡连同门小辈的遗物都不放过,偷的还是这等纵**的肮脏玩意儿。
“小僧没拿。”眼看自己这是被冤枉了,莫羡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你不能这样平白冤枉人!”
“可不是我污蔑莫道友,当时在场的那些人里,不少都说你从容羽身上摸出了个东西,偷偷藏进自己的纳戒里,好几双眼睛齐刷刷瞧见的。莫道友,若是误拿了,你悄悄予我,我把它和容羽的尸身一起封了入葬,便也就不告诉旁人了。”
这话说得情深意切,莫羡却被他的目光瞧得不是很舒服。
“小僧没拿任何东西。”此刻他百口莫辩,没做过的事,他上哪儿去拿一瓶玲珑露给他。
何况,他就算有这东西,如若赔了一瓶,岂不更加坐实了自己盗窃的罪名。
“禅宗教义,出家人不盗窃。”莫羡竖起手掌,念了句佛偈,“你相信小僧,小僧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也想相信,可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啊。这样,只能劳烦莫道友与我一同去执法堂,让二长老来决断了。”
向明又看向容时,“掌门,我晓得你与莫道友感情非同一般,但你如今也是乾霄宗掌门,师叔劝你一句,公是公,私是私,若是对他有包庇之心,只怕日后难以服众。”
莫羡脸色一白。
容时今日若不肯放他随向明去执法堂,凭着向明胡搅蛮缠满口胡诌的性子,一瓶子虚乌有的玲珑露在他嘴里都能有**分真,放浪淫僧的名头保准要扣在他头上,容时这个掌门也威望大减。
他若点头,莫羡再傻也晓得,他们三番两次一定要把他弄进执法堂,被剥层皮回来都算是轻的。
他眼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侧过脸,忐忑地望向肩膀处的人脸。
哪知刚动作,原本充血的耳垂掠过潮热的鼻息,在柔软干燥的唇面上一扫而过。
一丝微弱的酥痒从耳垂处传至下腹,莫羡顿时僵住了动作。
容时也有些愣了神,见莫羡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地望过来,他嘴角微勾,静静地看着他,会有甚反应。
雪山玉颜就在眼前,那张唇,近在咫尺,容时英挺的鼻尖,更是仿若毫厘,呼吸可触。
小和尚面皮霎时冒霜叶赤,收敛情绪,板着脸强作镇定,把脑袋又扭了回去。
看这模样,是想自欺欺人地当作没这回事发生了。
容时的眼神终于放过他,抬眸越过人望向向明,道:“师叔,师娘没拿任何东西,我当时就在当场,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为他作担保。”
听到这个,莫羡的脑袋下意识又要往后扭,再次生生地止住。
“就你?”向明冷笑,“掌门与莫道友关系非比寻常,这份担保,可没甚可信度。”
“信与不信,不就在师叔的一念之间,师叔若要在这浪费时间,我也没办法。”容时瞟了眼圆溜的脑袋,在向明要开口时抢先一步道,“师叔想想,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不管无意间翻找出甚,都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几位长老更是耳聪目明。师娘若从尸体里不小心搜出了甚,太上长老一定会秉公处理,是不是这个理?”
向明没答话。
“师叔想想,会不会是有人在发现尸体后,第一时间做的,是先去搜查尸体,之后才通知门内弟子叔伯。”
向明的吊梢眼微微眯起。
那日在尸体前,容时无意间提了一嘴,说有人宁愿冒险在宗内杀人,就算不是为了世间罕有的秘宝也因为别的稀世珍奇,这话就落进了向明的心里。
他本就觉得向明大比期间无缘无故失踪事有蹊跷,若说有仇,一个成日修炼的寻常弟子哪来这般大的仇恨,根本没道理。后来更是满是谜团地死在了鹤狼蝶笼子里,加深了他的怀疑。杀人夺宝这类事情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也是最符合他心中的猜测。
所以,以师尊名义带走尸体和遗物后,他翻遍了容羽全身,也没找到一件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宝贝。
就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突闻容羽手心里残留的一股几不可闻的药草异香。
仿佛一团有自主意识的灵力,希微,却活泼,以至于在大半个月后,他还能寻到蛛丝马迹。
单单这么点微弱的残留,足以让他欣喜若狂,灵气都这么与众不同,可是难得的天才地宝啊,自己徒弟得来的机缘,那也就是他的,哪里能落入他人的手里。
想到那日除了自己,就只有莫羡动过尸体,似乎在翻找些甚,他便来清漓峰里,先试探了下两人的关系,看着容时语气疏离,分明对莫羡没有多少上心,便也就放心了,直接朝软包子莫羡发难,有的话自然逼他乖乖交出来,没有,至少也能诈出点宝贝来。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若是四长老的人拿的,不可能在杀人夺宝后把尸体放在自家的兽笼里。”
容时提出这个猜想,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尸体是在慕岱负责的经业堂下辖灵兽园发现的,这不是平白增加自己残害同门的嫌疑么。
到底是不是他拿了容羽的东西?
“掌门夫人,你不是负责调查容羽之死的人么?”向明眼神阴鸷道,“现在宗门内有天材地宝丢失了,门内弟子还因此丧命,你不该好好调查调查,去问问慕岱?”他把锅推到莫羡身上,想让他去得罪慕岱。
容时插话道:“太上长老说这桩事就按照意外来处理,师娘也无能为力。”
“有这回事?我弟子难道就这样白白死了不成!”向明有些激动。
“太上长老想赶紧息事宁人,我们也没有办法。”
容时勾着小和尚的脖颈,下巴落在他的肩膀处,大半身形隐没在莫羡身后,闲适地躺在摇椅上。
水榭外照得粼粼发光的池水漾在他的眼底,将他的眼底神色吞没。
向明思绪转了几转,舔舔后槽牙,转身离开了清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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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莫羡慢腾腾把自己的身体挪转个方向,看着重新躺回躺椅上的徒弟,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你怎么能撒谎?”
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就能胡诌,这样还了得。
从前向遥还在的时候,哪里听说过容时会这样,不会被自己给养坏了吧?
这么一想,莫羡立刻紧张了。
好好的一个徒弟,怎么到自己手上就变得顽劣起来呢。
“修士修的是自身修为,心性,不愧于天地,不沾染因果。方才那般胡说,有违自己的心迹,会生出心魔的。”莫羡手里焦躁地捻动佛珠。
“师娘担心我?”
小和尚撇开了目光。
“师娘说说,方才我哪句撒谎了?”
“太上长老是想要把这件事归为意外来处理,让向昊师叔和小僧斟酌着办了。你怎说太上长老此番态度是想赶紧息事宁人?”
“原来太上长老不想息事宁人,”容时恍然,“徒弟愚钝,那他跟你们说想匆匆了结这桩案子是想作甚?”
他回想了下,容时方才的话也不算说谎,自己的眼睛,就连此刻都能看到容时的坦荡实诚。
他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
半晌,他终于放过这茬,嘴里嗫嚅着开口道:“方才,多谢你的维护。”
“师娘说甚?”
小和尚板着脸,努力让自己威严得看起来像个长辈,满脸通红地提高了声量,道:“多谢你维护小僧。”
说来还真是丢脸,自己被污蔑了,只会拒绝承认是自己,一点法子都奈何对方不得。
终究算作是人家师娘,竟然还要当徒弟的来维护自己。
容时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审视过莫羡的脸。
莫羡被他的沉默闹得局促不已,僧衣袖下拽着佛珠,正要找借口逃离,终于听他开口了。
“方才师娘也脸红了一回,是因为甚?”
莫羡嘴里顿时噎住了。
怎么……就这么……被问出口了?
“意外。”
“何意外?”容时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打转,“师娘要以身作则,不能撒谎。”
莫羡脸上的红晕几乎要弥漫到后脑勺去了。
“都是皮囊,都是表象,色身无常,悉皆枯羸。”莫羡小声嘀咕着,心里幻想着面前的人变得枯萎色衰的模样。
容时嘴角微勾,突然凑近到小和尚眼帘底下,“师娘,何谓色身?”
这张凌厉俊朗的脸太有冲击力,望着那双荡漾着促狭之色的琉璃眼,莫羡脑海一空,一切佛文霎时灰飞烟灭,纤瘦挺直的腰背吓得后仰。
“师娘是被色身困住了么?”容时懒懒地问。
他一把推开人,“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气急败坏道:“你既晓得,何苦又来问小僧!”
说着恼怒地逃到了楼上。
水榭台上,容时莞尔,忍不住舔了舔唇,耳朵尖儿也冒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红晕。
重新躺回摇椅上,脚蹬一下地面,摇椅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泠泠作响,成了午后悠扬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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