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肩上刺痛难以忍耐。
我从昏睡中清醒,思绪犹自茫然时,耳边只听得清脆规律的车辙声,还有浅浅的,并不属于我的呼吸声。
“醒了?”
我循声看去,秦析坐在不远处,神色淡淡地看着我。
……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思绪尽数回笼,尤记得昏睡前秦析说了几句奇怪的话,他似乎怀疑我……金屋藏娇?
也好。
这说明他并未发现赵于微的存在。
为免节外生枝,赵于微在易容后才进行转移,若非知情人,能联想到赵于微的实在不多。
我心下稍定,勉强撑坐起来,“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宫。”
“臣想回素清园。”若是御医替我疗伤,怕是要掀起天大风浪。
“你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身上的衣裳,凭感觉束胸仍在,其余则从里到外皆被换成玄色,具是秦析的衣衫。
“何人替我处理伤口……”
话未说完,从秦析忽然变得不甚自在的眼神,我蓦地反应过来,“……感谢陛下。”
“当时情况紧急,我……”秦析抿了抿唇,耳朵都红了,“冒犯了。”
我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努力坦然,“没关系,命最紧要。”
*
马车行得平稳,车厢内一片安静,我在这沉闷里吃力地维持着清醒。
秦析仍在看我,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朝百年,尚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更别说有人能瞒天过海位居监国。这是欺君犯上,诛九族的大罪。
如果他要杀我……
马车忽然停下,我无力支撑,身不由己地往前扑去,秦析眼疾手快拦住我,“当心。”
动作牵扯到伤口,我疼得微微发抖,秦析扶着我的肩膀,不知怎么的竟然叹了一口气,又在我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很显然的安抚,哄小孩的动作。
我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要躲开,秦析也恰时松了手。
*
马车缓缓行驶。
秦析仍在盯着我看。
自知有些事情无可避免,我笑,“若有想问的,陛下不妨直言。”
“鱼龙谷那位,是你什么人?”
赵于微是我什么人?
他与我血脉相连,是至亲,更是宿敌。
“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我想听你亲口说。他是你的心上人?”
“……是。”
我并不希望秦析将过多注意力集中在鱼龙谷上,所以选择顺水推舟,可观秦析的反应,我觉得自己似乎行错了一步棋。
秦析笑容很淡,“真让人好奇,那人凭何入了监国的眼。”
“年少懵懂,情窦初开,有些事情……是缘分。”
“是吗?”
“是。”
*
素清园到了。
我推开车窗往外看,青陆正候在门前,遇到我的眸光,他朝我微微颔首。
我心下大定。
困倦涌上,连睁眼睛都觉得困难,我眯着眼睛看青陆,只来得及说一句,“过来扶我。”
话刚说完,眼前就是一黑。
*
再有意识,眼前飘着一点微弱的亮光,那点亮光逐渐变大,将一修颀的身影照得分明。
“青陆?”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玄衣肃目。
我有些惊讶,“陛下怎么还没回宫去?”
“我猜想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我敛目,“有。”
“我还没有用膳。”
“……好。”
*
伤口依旧痛得厉害,晚饭我只用了几口,秦析却很有胃口,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用了比往日多一半的进量。
等侍人撤下剩余,重新上了茶,我这才开口,“陛下如何打算?”
秦析却将问题抛回来,“监国如何打算?”
“全凭陛下处置。”
若我不是女儿身,朝堂一事还可以争一争,如今这样的境况,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一条命,若是秦析要治我欺君之罪,我便权当是还给赵于微。
“轻易言退,监国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监国吗?”
灯芯爆开,灯火摇曳。
“陛下何意?”
我抬眼看秦析,有些捉摸不定他的心意。
“祸患起于末,监国多留心家里便是。”秦析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眼神却几分沉郁,“以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秦析竟然提醒我,我斟酌须臾,“陛下不介意?”
“寡人能有如今,监国功不可没,监国一直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其余不过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其余不过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秦析是这样说的,我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说话的真假。
秦析其实有一双顶好看的眼睛,平和时清冷,愠怒时沉郁,不笑时淡漠,可真的笑起来时,又温柔且深情,给人以某种错觉。
现在,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双眼眸冷冷清清的,却已胜过许多言语。
*
秦析离开后,青陆向我汇报转移途中发生的事宜,我着重问秦析的反应,青陆停下,摇了摇头。
“属下没看到。当时陛下冲进车里,我着急上前时,陛下已经出来了,他的神色……很不好。”
“他发现了?”
“说不准。当时他问我你人在哪里,然后领人追了过去。”
秦析到底有没有发现赵于微的存在?
如果没有,那自是最好,若是发现了,他闭口不宣,这是要帮我掩饰,还是……另有图谋?
他似乎有所误解,若可是……他骗我呢?
“秋纷山那里,大夫怎么说?”
“公子如昨。”
“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日夜轮守,有动静立即汇报我。”
“是。”
“宫中可有异常?”
“没有。”
我想了想,招青陆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
我在别院养了一日伤,然后才回赵府。
尚未坐下,赵冉之的父亲赵显已经带着族中长老还有其余的一众人等将我所住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嚷嚷着要我为赵冉之的死负责。
确认他们对赵于微的存在不知情后,我请了几位长老入院,与他们彻谈利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几位识时务的长老均已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尽管依然有长老对我的女子身份耿耿于怀,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每一个有异议的既得利益者最终都很自觉地闭上了他们的嘴巴。
送几位长老离开时,察觉情形不对的赵显抢拦在在几位长老面前哭天抢地,涕流满面,“冉儿死得冤枉,求诸位长老做主,给个公道,不然冉儿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啊……”
有长老低声劝了几句,赵显不从,叫嚷声更大,“此女狠毒至斯,不仅买凶杀兄,如今连族中胞弟也不放过,如此丧尽天良,长老们非凡不惩罚,反而行包庇之事,试问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况且我们偌大赵家,人才济济,怎能让一女子骑在我们上头,做我们赵家的家主?此事若是传出去,定让其余世家笑掉大牙,嘲我们赵家后继无人,我们赵家颜面从此扫地,百年清誉何存?”
好心劝导到头来反而被斥责的长老面子上挂不住,他冷声骂了赵显几句,然后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院子里的众人也随之散去。
赵显愣在原地,很快又将目光转向我,凶狠地道,“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我笑了笑,“大伯慢走。”
*
院落里恢复彻底的安静。
我走进屋里,合上门,紧绷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疲倦便如山海倾覆。
鱼龙谷及时封锁,赵冉之一行人未能通风报信,是以整个赵家暂不知道赵于微仍然存活,几位长老能被轻易说服,也不过是我占用了先机。
至于秦析……
他捏住我的软肋,让我陷入被动境地。
一朝时移世易,我能相信他吗?
*
是夜,我做梦了。
我梦见自己年少时与赵于微嘻笑打闹,我梦见祖父对赵于微寄予厚望,笑着轻拍他的肩膀,我梦见自己女郎装扮的模样,梦见自己亲手将赵于微推下山崖……
从梦中返回现实后,我惊慌地喘息着,额头上淋漓的汗水滑入我的眼睛,漫开微微的刺痛。
“做噩梦了?”
榻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说话者音量轻微,语调沙哑,但在这寂静的夜间听着却很清晰。
我眨了眨眼睛,分不清当下此刻到底身处现实亦或是梦境,“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妹妹,你不认得哥哥了?”
“什么?”
说话者倾身过来,借着朦朦月光,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瘦削的脸——
赵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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