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赵于微在秋纷山,他不可能忽然醒来,更不可能忽然出现在我的榻边。
眼前所见,是梦。
*
有了定论以后,我迅速镇定下来。
赵于微仍在看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伸手探向他的脸,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使我眼睛泛起某种久违且陌生的酸涩。
“哥哥。”
“嗯。”
“你怎么总是来我的梦里?”
“有点闲。怎么?你不想见到哥哥?”
“不想。”
“为什么?”
“我讨厌你,你怎么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知道了。”赵于微露出点点无奈笑意,眼神犹似当年看那不懂事的小女孩,“这么些年,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实现所愿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了很久,最终摇头。
赵于微追问,“为什么摇头?是不好,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我给不出回答。
赵于微还要说话,我直接捂住他的嘴,“太过聒噪,要么安静,要么滚出我的梦境。”
*
我时常会在梦里见到赵于微,但此前发生的任何有关于他的梦境都比不上昨晚那一场来得真切。
肌肤触感过于真实,真实得让我在今早醒来时不得不反复回想任何细节以确认那一场谈话是无中生有还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我甚至反常地向青陆了解了昨天晚上院子里的护卫情况,再三确认并无异常后,我这才放下心来,回归日常事务处理当中。
*
照旧在宫中度过忙碌的一天后,秦析留我在宫中用晚膳,我没有拒绝。
“多吃点。”秦析为我布菜,“你最近清减了许多。”
“多谢陛下。”
回忆我与秦析平日里的相处,或因年纪相仿,彼此还算合得来,客气地为对方布菜的行为实属平常,只是这种昔日平常的行为,如今却因形势的变化而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秦析看我的眼神亦和从前略有不同。
我抗拒这样的眼神,是以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专注于碗中一箸青菜,温吞吃下。
饭后,秦析回到案桌后继续看折子,我接过宫人递呈的温茶送到他手边,他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有劳监国。”
“臣告退。”
“等等,我有事要与监国商议。”
秦析拣出几本折子放到我面前,我逐一翻看,发现折子上记录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完全是秦析一个人可以定夺的。
秦析不过是在拖延。
我沉默地望向对面,秦析则淡定地看着我,“监国认为该如何处置?”
我逐一说了,秦析笑着应好,又用朱笔简要写在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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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夜晚不过平常,仿若多年来的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不同,不足以为外人道。
肩膀受伤,我精力不济,没说多久便已经有些困顿。
秦析劝我小憩片刻,我摇头拒绝,正准备告辞出宫去时,变故陡发,奉茶的宫人突显匕首,直取秦析心门。
秦析躲避不及,匕首偏差几分入肉,血色迅速蔓延。
“来人!”
刺客破窗逃窜而去,我追了几步,一回头却看到秦析笑着看我。
他在笑什么?
来不及多想,我脱下外衫,快步冲上去用力摁住他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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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匆忙赶来,我自觉让到一旁留出诊治空间,
秦析的伤口距离心脏仅一指宽,实属惊险万分。
白衣沾血,满目鲜红,我别过视线,听取周廷尉追查刺客的情况,“刺客已经吞药自尽,她招式怪异且身无印记,难以确认身份。”
“既是奉茶处出了纰漏,那就追究相关人等。”
周廷尉转身离去,我回首看向秦析,御医已经给他处理好伤口,正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秦析盯着我,眼神和平日里很是不同。
御医已经离去,莫名联想到秦析受伤后的笑容,我挑眉,“怎么?觉得刺客是我派来的?”
秦析眨了眨眼,笑了,“是也没关系。”
“……什么是‘是也没关系’?”
“你想怎样都可以。”
“……”
若不是亲眼看见刺客刺伤了秦析的心口,仅就这些话来判断,我会以为刺客伤到了秦析的头。此次变故突然,以常理推测,我确有动机,也难怪秦析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只是秦析的态度也怪异。
什么是“你想怎样都可以?”
难道我若是想杀他,他就甘愿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
青陆快步入殿,俯身在我耳边透露某一重要消息。
那消息令我浑身僵硬,须臾不能言。
赵于微醒了。
“当真?”我勉力镇定,再次确认。
青陆点头。
“不是说毫无异常?”
话音刚落,一点思绪连接,拼凑,我闭了闭眼,轻笑出声。
*
赵于微此刻就在赵家。
我从宫中匆匆赶回,一踏进院子便止住脚步。
院落里有男子仰望天边明月。
形单影只。
男子身披玄色大氅,怀里抱着手炉,他坐在轮椅之上,仰首时露出的肩颈弧度脆弱不堪,侧脸更是嶙峋,清瘦可见骨相。
的确是久病初愈的模样。
我想起昨晚上的夜梦,彼时赵于微坐在我榻边,那消瘦的身形与我现在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妹妹。”赵于微笑着向我招手,“过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
赵于微等了片刻,不见我过去,他将手炉放在一旁,吃力地用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地,不容拒绝地朝我走过来。
我想转身离开,可即将动作的刹那,赵于微却看穿了我的所想,他说,“妹妹。”
言语化身利箭,将我紧钉在地,动弹不得。双脚似是失去控制一般,无法支配。
我眼睁睁地看着赵于微向我走来,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与我距离不过一步的地方,他淡色的唇微微扬起,“妹妹,好久不见。”
“宫中刺杀,是你的手笔?”
“怎么说?”
“你想让陛下误会我。”
“那他误会了吗?”
我没有接话。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怎么样。”
我转身要走,赵于微却拉住我,他端详我的模样,笑得很温柔,“妹妹长大了。”
“你从小就不甘于人后,现在其实也还有机会。”
我与赵于微在夜色之中长久对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于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修长的躯体开始摇摇欲坠。
他轻咳几声,脸色煞白,很是骇人。
我冷眼旁观,并不打算伸出援手。
赵于微咳嗽时有意无意地看了我好几眼,我厌烦他的眸光,打定主意转身离开,不想一步还没有迈出去,他却忽然晕靠在我身上。
我被赵于微的重量撞得直往后退,幸好青陆及时赶到,替我分担了大部分,这才顺利避免了跌倒在地的困窘。
*
赵于微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赵家。
相比府上众人的喜不自胜,我陷入了极深的沮丧之中,那些曾被我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正一样一样地以不可抗拒的姿态离我而去。
先是族中的几位长老来齐齐来寻我,明示暗示各种劝说,要我移交家主之位给赵于微。他们统一口径,道昔日赵于微不在,赵家子弟不力,所以才让我当了家主,如今赵于微归来,按律遵例,于情于理,这家主之位,我都应当物归原主。
尔后是赵显闯入赵于微所在的庭院,哭诉我杀害赵冉之,要赵于微给个公道。
这两件事都是明显的改变,而那些不明显的改变也有很多,比如府上众人看我的眸光,以前的敬畏到如今的迟疑不过一夜之间,比如府上管事从前遇事第一时间找我,可现在他们都去找赵于微。
赵家已经不再是我的赵家。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筹谋得当,即便有朝一日赵于微真的回归赵家,我也能与他一分高下。
可现实却是残酷至极。
赵于微只是人回来了,他甚至不用使出什么或腌臜或高明的手段,整个赵家已经自发忘记我这个旧主,只臣服于他,听他调遣。
我不战而败,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
天将亮,我入宫去看秦析。
想起赵于微的话,我握紧袖中的短刀。
时至今日,我的确还有最后的机会——换一位国君,更小的更易控制,不知晓我身份,我便没有软肋。
我仍是监国。
赵家依旧要奉我为主。
至于赵于微……当年做过的事情,我现在也依旧做得,谁让他挡了我的路呢?
短刀换了方向,我倾身靠近秦析,他眼睫动了动,即将睁开眼睛。
时机稍纵即逝,我握刀用力刺下——
秦析睁开眼睛。
刀尖在距离他心口一寸处停滞,又随着力量的往来起伏而上下游移。
“这就是监国想要的?”秦析的笑容有些勉强,“难道换个人会更好?”
“是。”
“一定要换吗?”秦析眼角微红,“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辈子都听你的话。”
“自欺欺人,你怎会甘愿?”秦析是一国之君,又已成年,他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又怎会甘于只做个傀儡?
“怎会不甘愿?只要你心里有我,你让我如何,我都甘愿。”
*
我看不懂眼前的秦析。
他看着我,眉眼深情又眷恋的模样太过陌生,我拿不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此时此刻,真话假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如何选择。
赵于微回归后,我丧失赵家支持,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能巩固自己在朝位置,昔日所建,眨眼便会尽数坍塌。
秦析虽言之凿凿,但人心不可预见,终究是不定之威胁。
我不信他。
我只能用尽全力。
*
周廷尉带着侍卫闯入殿内时,秦析心口插着一把刀,而我的手上尽是血。
他愣在原地须臾,反应过来便向我冲过来。
长剑架上我的脖子,周廷尉一脸不敢置信,“监国,弑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回眸看秦析,他奄奄一息,一双眸子却倔强地看着我,“让她走。”
*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青陆站在马车旁边,一见到我,他小跑着迎上来,“大人,你……怎么脸上有血?”
我直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力度极大,我的掌心又麻又痛,青陆的脸直接被打得侧向一边。
我的嗓音微微发抖,“你可知我为何打你?”
青陆跪在地上,“请大人责罚。”
“你可真是一条忠诚的好狗,祖父若是泉下有知,知你如此忠于哥哥,大概也觉得十分欣慰。”
我早该有所警觉。
从那似真似假的梦境开始,从房间里奇异的迷香开始。
青陆从未忠于我。
祖父在时,他忠于祖父,祖父逝去后,他忠于赵于微。
他一直在暗中帮助赵于微,帮助他醒来,帮助他奔走,帮助他重掌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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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冰破碎,终是一无所有
或许我曾于梦境中窥度多次,当现实真的发生时,我心中反而一片平静。
就像是作了一场美好的梦。
现在是梦醒时分。
*
策马出城后,我去了城郊茜乌山上的别院。
那处别院建在悬崖险峻处,背靠山体,易守难攻,又与瀑布相邻,是个极清净的地方。
我在此住了两日,赵于微来访,他一身白衣,见到我时微微笑着点头致意,“妹妹。”
他的模样太过虚伪与做作,我没理他,径自煮茶,煮好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正要端起,茶杯却被别人抢了去。
赵于微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又是一笑,“妹妹煮茶的技艺愈发精进了。”
“……你也愈发讨人厌烦了。”
我拿茶泼他,他身形灵活,最终还是躲了开去。
我开口赶人,“有事说,无事滚。”
赵于微啧了一声,“日子无聊,来与妹妹叙叙旧。”
我翻了个白眼。
“妹妹也是好本事,把整个国都搅得天翻地覆后,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好本事,哥哥佩服。”
我没有耐心,“说完了?滚吧。”
“没有。那日……”赵于微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没想到妹妹还有手下留情的时候。”
我没接话。
“陛下竟然肯放你走,想来对你不是无意。”
“你想说什么?”
“王后之位空悬,何不考虑考虑?你想要的权力,王后之位能给你。”
我笑出声,“若是可以等同,哥哥何不去做王后,反倒来劝我?”
“我非女子。”
“又如何?我与你相貌相差不大,若你觉得陛下对我有意,他何尝不是对你有意?”
赵于微笑容微滞。
“赵于微,”我放下手里的茶,“我是输了,但不是输给你。”
“何解?”
“哥哥你有何能耐?与我相比,仅胜在男儿身罢了。”
*
赵家家主是男子,朝廷命官亦是男子。
这世界太没意思了。
女子永远赢不了男子,我也永远都赢不了赵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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