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山上日子过于清净,国都城的日子又让人厌倦烦闷,我决定去外地游玩些许时日。
回素清园收拾好细软准备出发时,赵于微却突然出现,他拦住我的马车,面色看不出情绪,“去哪?”
“到处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看心情。”
*
马车驶出城门,前方尽是葱郁,一些久违的年幼光景忽然浮现——
“哥哥,听闻你这次随祖父外出巡查,归家竟是什么手信都没给我带?”属于孩童的稚嫩嗓音,故意大声抗议之时带着明显的委屈与懊恼。
“哥哥给你买了白露霜的白玉盘,你可喜欢?”
“这糕点本就是都城里有的,哥哥你舍远求近,想来那手信不是忘了便是丢了,你这是敷衍塞责!敷,衍,塞,责!”
孩童时的赵知白努力瞪大眼睛,用最近新学到的词语据理力争,为增强气势,她还刻意将话说得掷地有声,甚至试图用凶狠的眼神谴责赵于微,期盼他能在她的气势之下屈服,最好当场痛哭流涕,知错即改。
奈何赵于微却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当场就笑出声来。先是垂首低笑,后来又转为爽朗的大笑,连一向挺拔的身姿都微弯了些许,看模样是要笑得停不下来了。
“你你你你……”赵知白气得脸颊发烫,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咬他一口。
赵于微抱臂倚柱,好整以暇地看着赵知白,片刻后,他忽然出手,尽管赵知白已经机敏地后退躲避,不曾想逃不过,最终被他挟持在臂弯下无法动弹,又被他恶劣地用指尖或戳或捏脸颊,甚至还被迫看他凑到眼下来嘲笑她的可恶模样,“怎么摆出这般气鼓鼓的模样?嗯?我竟不知妹妹原是江豚转世?”
“你放开我!赵于微,以大欺小,非君子所为,以强欺弱,你无耻!”
“无耻?哥哥今日便教妹妹一个道理,所谓口舌之厉,乃攻心之举,倒不如以刀杀人来得直接,若是形单影只,敌我对峙之际,岂会逞论年纪长短,自然还是恃强凌弱,夺命为上。”
说话间,赵知白察觉赵于微将手落在她的脖子上,他的手微微凉,引得她往后瑟缩些许,可这点逃脱无济于事,她最终逃不开那虎口带着薄茧的掌心。
面如冠玉的郎君笑得朗月风清,掌心却在缓缓收紧,无情地道,“便如这样……”
致命之处被遏,脚底兀然生出刺骨寒意,赵知白悚然,嗓音渐弱,眼底涌上一层薄泪,“哥哥……”
那手一松一抬,很快又用指腹轻抹去她眼角欲滴的眼泪。
赵于微看着赵知白叹气,眼神毫无歉意胆语气却很是无奈,“怕什么?不过一点小事。”
赵知白静了瞬间,忍住牙齿间的那点颤意,愤愤然辩驳,“才不是什么小事!哥哥你方才是不是想掐死我好一了百了?”
“怎么会呢?”赵于微又是一笑,“哥哥一向待你很好,不是吗?”
“你必须补偿我,不然我就告诉祖父你意图杀害我。”
赵于微挑眉,“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你说这些,祖父可会信?再则,妹妹之所求,哥哥又怎会拒绝呢?”
“我要跟你一块出门去巡查。”
赵知白总是很羡慕赵于微能够跟随祖父外出巡查。巡查涉及地点众多,时间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两个月,是极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之事。奈何她多次乞求跟随,以恶作剧进行破坏,甚至以绝食进行相逼,祖父总不肯松口。
祖父只愿带赵于微在身边。
大概是赵知白过于闹腾,祖父为防她趁人不备偷偷跟随导致意外危及性命,他外出巡查时还会严令府中侍人看管赵知白的行踪,大她一岁的青陆便是在那个时候被祖父派遣到赵知白身边来的。
面对赵知白的请求,赵于微只是看似惋惜,“我倒是愿意,只可惜祖父不会颔首。”
“为什么?”
“巡查是辛劳之事,你身为赵家的长女,只要活得恣意开心就好,何必自讨苦吃。”
“既然是苦,那为何祖父让你去?祖父惯常偏爱你,怎么舍得让你吃苦?更别说害你了。他让你去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要去!”
赵于微一时无话。
“哥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赵知白牵着赵于微的手,讨好地晃啊晃,赵于微始终不松口,良久她失去耐心,终是在赵于微放松警惕时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让他的手腕自此多了一道痕迹浅淡的月牙。
力度之大,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消褪了。
*
马车一路南下,至上桂才停止。
上桂商业繁华,临海,气候温润,一年四季尽是青绿。
我在此短暂安居,每日温饱之余,便四处走走,或是在市集,或是在海边,或是在山上,日子平淡又宁静。
远离国都城,家国大事变得遥远,只有眼前生活的点滴才是真实的,譬如早饭午饭晚饭吃点什么好,明日要不要去赶海,今日要不要去市集逛逛等。
邻居大多友善,见我独居,又不通生活技巧,热心肠的老媪们每日都来我家中串门,给我带些好吃的,谈笑间还会手把手教我一些生活上的技巧,我因此学会做饭种菜缝补和晾晒。
我心中感激,平日里空闲之余便教教邻家孩子们识字,初时只教四五人,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开了,来的孩子多至一二十,要另辟一间屋子才能进行教学。
这十几个孩子,全都是男孩。
虽是预料之中,但目之所及仍是让我觉得难受。
教学之余,我问邻家的李媪,为何不见女子来小学堂识字?
李媪摇头叹气,“哪里有空哟!一睁眼就要开始干活了,浆洗缝补,种植照看,样样事情都要人去做的。”
“孩子还那么小……”
“先生你出生富贵人家,自然是不知道贫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五岁就开始照看弟弟了,等弟弟可以自理,我就帮着娘亲做些家务活,再大点开始学缝补刺绣,每天都是起早摸黑的,嫁了人也是如此……日子一晃,大半辈子也就过去了。女子嘛,未出阁之前最重要的就是孝顺爹娘,帮衬家里,出阁后最重要的就是孝敬舅姑,开枝散叶,识字不识字都不打紧的。”
我没多说什么,只说如果有女孩子愿意识字,我可以晚上开课教她们。
李媪惊讶,“先生怎么这么坚持?”
“识字有识字的好处。”
“有什么好处?”
“可以经商赚钱。”
*
钱可以打动人心。
开设晚课当日,暮色之中,有两个女孩怯生生地入了院子,遇见我,她们愣了愣,又怯生生喊了声先生。
约莫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衣着朴素,手指粗糙,眼神天真且纯净。
我示意她们入座,问过才知道她们是两姐妹,姐姐叫大丫,妹妹叫二丫,她们的父亲早年逝去,母亲日常以浣洗为生计,听闻有先生免费授课,不论男女,就急匆匆遣她们前来学习。
她们手里还提着半篮鸡蛋,“娘亲说这些都给先生。”说完便把鸡蛋往我手里塞。
我示意她们把鸡蛋放到一旁,然后开始教她们认字。
半个时辰后,教学结束,我提着鸡蛋把大丫二丫送到门边,“把鸡蛋拿回去,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一些吃好一些才能有个好身子。”
大丫摇头,“娘亲说,学堂学费高昂,我们家一年不吃不喝也交不上学费,先生肯免费教我们,已是大恩。这些鸡蛋先生一定要收下。”
“身体是本钱,这也是我今天要教你们的内容。”
“啊?”
“有的时候,不是人人都讲理。如果别人不讲理,你们怎么办?”
大丫二丫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要打得过,自然要有强壮的体魄,要有强壮的体魄,自然要吃好。”
*
尽管小学堂免费,但是能来读书认字的女子终究是少数,那些适龄的女子大多被困在家中照顾幼儿,又或是外出干活增补家用,难有空闲。
如何能让更多的女子读书识字?我辗转反侧几日,发现个人的行为终究是杯水车薪。
如果我办一个私人学堂,请几位先生来授课,是否能让更多的女子识字?
……似乎也不可行。
女子被困在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非个人的力量可以扭转,除非像征兵一样,由国家强制实施……
只有一个人能帮我。
想到那个人,我叹了一口气。
他怕是已经恨极了我。
*
若是从前,有推行女学的想法,我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实施,但经历一些事情后,我终于愿意坦然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无能为力。
在世道面前,人如蚍蜉,难以撼树。
在某些方面,我亦是蚍蜉。
*
上桂的夏季过于闷热,教人喘不过气来,我打算北上寻个凉快点的地方度日,没想到临近出行却天降暴雨。
天气不再闷热,但这雨一下就没停下来,雨势时大时小,一连十天,越下越叫人惊惶。
李媪忧心忡忡,眼中有泪,“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雨势了,怕是洪水将至。我很小的时候遇过一次,也是这样的大雨,那年死了好多人。”
“先生还是赶紧离开吧,再晚,怕是走不了。村里很多人前日已经离开了。”
“你不走吗?”
“幼年我离开过一次,后来回来了。现在我年纪大了,要淌过这场雨怕是很难,在哪里都一样。”
老人脸上有种看破生死的豁达,我不忍,“不如一起走。”
李媪笑了,“年轻人身姿灵活,我这婆子只会徒增麻烦,拖累你。”
我还要劝说,李媪打断我,“我孤家寡人,去哪都一样。先生快走吧,去寻你的家人去,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事都是小事,先生的心事亦指日可解,。”
冒雨离开上桂之时,李媪站在屋檐下朝我遥遥摆手。
说不清什么心情,我回望她苍白的鬓发,脑海中却映现她布满皱纹的脸,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
*
大雨依旧没停,镇上客栈人满为患,我落座歇息不过片刻,被一片喧嚣吵闹湮没
“水涨得快,农田都被淹了,今年洪水可以说是百年一遇!”
“平地水深数尺,低区不止丈余,四处一片汪洋,只能见到柳梢屋角。”
“这雨连下十一天了,水势却有涨无消,涸复无期,秋成更不用说了……”
到处都是哀叹声。
我走到客栈门口,路上行人众多,近处行色匆匆,远处当街抢掠。
人们仓皇往周边的城镇逃窜,生死面前,秩序崩坏,弱肉强食,人间还原成最原始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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