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上桂被淹,洪水自北面山上急速而来,要想保住上桂,须在城北建防洪堤,浚深河道,分水汇入江河湖海。
我赶到县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问了列值的守卫才知道县令出城勘察灾情去了。
沿路折返城北,几个县役的身影分散各处,再往前,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最前方,汪洋之间,布衣男子衣料虽尽染泥渍,但其身形挺拔,面色从容,亦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度,想来应是上桂新任的县令张守,而在他旁边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或是县丞李悟。
一些民众跟随在他们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接下来要如何防治洪水。
张守注意着这些动静,听到有用的就偏头交代身边的人记下,民众亦是热情高涨,纷纷说县令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立即去做。
与民同心,其利断金。
我在旁边听了一阵,转身想走,没想到转身时却与张守对上眸光,又见他愣了一下,忽而大步往这边走过来,朗声道,“先生请留步。”
张守几步是跑过来的,“先生静观许久,可是有良策?”
我把修筑防洪堤,浚深河道的建议说了,张守连连点头,却还是皱眉,“水涨民饥,米价飙升,城中民众已逃离大半,修筑堤坝怕是人手不够。”
“那就去讨。”
“往哪讨?”
“金银堆里。”
张守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眉头一皱,“这……不合法。”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眼前一时终究是短利,有长远眼光的商人定会欣然同意,若大人不嫌,我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
逃离变数太多,我欲留在上桂,能留在县府自是最好的选择,不缺衣食,安全亦有保障。
张守满眼忧虑,但最终屈于现实,同意让我去试一试。
是日,我跟在张守身后随他拜访城中富商,上桂经商历史悠久,富商巨贾众多,虽经历洪灾,但上桂是他们生身之地,他们轻易不会离开。况且,城中米价之所以飙升,亦是有一些商贾趁机囤积居奇发灾难财的缘故。
张守问,“上桂首富俞发住在山上,我们可要先去拜访他?”
“可放在最后。”
“为何?”
“软柿子比较好捏,我们先去捏软柿子。如今在城中卖米的是哪几家?”
“?”
不过一个下午,只拜访了五六家商户,此次修筑堤坝的人与物皆有着落,连城中的米价都下调了不少。
同行人皆是兴高采烈,唯有张守脸色复杂。
有人问,“先生,我们现在要去俞家吗?”
我摇头,“不用去,若识趣,他自己会来。”
张守脸色一变,将我拉到一旁,“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原以为你只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可方才你谈判时口舌伶俐,威严并施,实在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我失笑,“县君还是委婉了,何不直接说我利诱威逼,先礼后兵?”
张守尴尬地轻咳一声,“也不能这样说,便如先生先前所说,非常时期必行非常之事,先生为民,此心无暇。”又问,“此事若了结,先生将往何处?”
“还没想好。”
“先生可愿留在上桂?县署虽小,先生或可暂居,再做打算。”
我欣然应下,“感谢县君。”
*
两日后,天放晴,洪水逐渐退去,很多事情提上了日程,诸如清泥去淤,疏通河道,又如灾后重建,防治疫病。
件件需人,事事涉钱。
朝廷赈灾款未到,我不得不周旋在富商当中,以种种手段获取更多的善款。只是近日来,这善款是越来越难要了,究其原因,是我人微言轻,可即便张守出面,对方也多推脱之词,想来县令一职,腰缠万贯的商贾也不大放在眼里。
这日傍晚,我自外归回县署,刚一进门,守卫便对笑着对我说,“先生,有救了,赈灾款到了!还来了位大官督治!”
我点头。
步入署舍,还未进门就听到张守的声音,他正在细数这些日的公务进展,我迟疑着是否要进屋时,一个人从屋里出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我转身就走。
那人却快步跟上来,挡在我面前,“女君。”
“让开。”
“郎君一直很担心你,他……”
“青陆。”
淡淡的喝止声从背后传来,我没有回头,脑海中却已浮现出赵于微那张讨人厌的脸。
青陆退至一侧。
我冷着脸径自往外走。
*
晚上县署设宴给赵于微接风洗尘。
我借口身体不适留在房中小睡,睡醒时窗外夜色暗沉,繁星难见。
身体困倦,头赤眼花,我探手摸向额间,触及一掌滚烫,身子却发冷,裹紧被子却也无济于事。
枕头底下的白瓷药瓶早已清空,我只能通过转移自己的关注避免一些疼痛,可想来想去,还是想起一些旧事。
从前鱼龙谷一遭并非没有后遗症,用药是其一,音容身貌是其二。每日用药才能保持,一旦断药,则要受发高热反复之苦。那高热来得凶猛惊险,稍有不慎亦会伤及性命。
从前青陆会帮我留神用药情况,如今……
我摸摸自己的脸,惊疑之余也有几分好奇自己的面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会与我原生的容貌相近吗?到底像母亲多一些,还是像父亲多一点?
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了,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想蒙头睡去,可头疼难忍,只能煎熬地辗转反侧,恍惚间听到一些声响,艰难地睁开眼睛,竟是有人进了屋里。
“谁?”
有人落座榻边,一点清淡的草木香拂过。
屋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楚那人的摸样,可这点草木香却是我自小就熟悉的,我放松下来,“你来做什么?”
那人不说话,微凉的掌心落在我额间,激起我一点颤栗。
“赵于微!”
挣扎无济于事。
窸窣间混杂着药粒晃动的声响,一颗药推入我的唇口,我偏头躲开,很快又被人捏住下颌,强行喂入。
“咽下去。”赵于微嗓音发沉。
我试图吐出来,可赵于微手劲很大,他控得我动弹不得,时间一长,药丸在我口中融化,点点苦涩漫开去,我松了抵抗的劲。
*
赵于微也随之松手,紧接着抛出一句嘲弄,“怎么,怕我下毒?”
我没接话,费力地转过身去,还没定住又被人用力抓住肩膀扭了回来,“妹妹连看哥哥一眼都不愿?”
赵于微语气平淡如常,但我偏偏感知一丝阴沉和愠怒。
“演什么兄妹情深!”我的耐心直接告罄,“赵于微,若你要报仇,不如直接杀我,痛快一刀。”
四周皆静默,唯存两道呼吸,一轻一重。轻的是我,重的是赵于微。他半晌没说话,呼吸却越来越重,“杀了你?好啊,好,好……”
脖颈被攥住,收紧,热度汹涌而起,窒息感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
我早已对一切感到厌倦。
身在囚笼,边界或明或暗,难以打破。
这二十二载的光阴,到头来虽留不下什么,但也不算虚度。
我已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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