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高热在一夜之间消褪,脖子上的指痕渐变为青黑色。
青陆奉命守在房间外,几次阻拦我进出,“家主有令,女君需要多加歇息。”
我直接踹了他一脚。
在青陆震惊的眼神中,我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
当晚赵于微到来,我冷眼看他,“怎么?打算把我绑回国都城去?”
“有何不可?”
赵于微气定神闲,他俯身看我脖子上的痕迹,微微一笑,“脖子还疼不疼?哥哥昨晚有些失控,力气大了些,请妹妹见谅。”
赵于微这般样子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明明心里恨不得让我去死,偏偏道貌岸然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我移开视线,“碍眼之人,要么手起刀落,要么任其生死,你为什么偏偏要自寻麻烦?”明明可以眼不见为净,偏偏却要把人放到跟前看着,给自己添堵。
“麻烦?”赵于微笑容古怪,“那五年里,妹妹风雨无阻,每隔十日便去看我一次,不辞辛劳,亦不见中断,可见其中……或许也是有隐秘的快乐在的。”
我微微一愣,又听到赵于微慢悠悠地说,“譬如狩猎,一下把猎物弄死,快感只在一瞬,稍纵即逝,乐趣并不长久,可若是能把猎物控在手心里,随时可见猎物战战兢兢,终日惶恐,稍有风吹草动便两股战战的摸样,妹妹,你说,哪个更令人愉快?”
“所以你也打算把我弄得半死不活,然后每隔十天来看我一次?”
“你可是我的妹妹,哥哥怎么舍得让你那么辛苦呢?”
“你想怎样?”
“陛下对妹妹一往情深,妹妹若是能进宫去,想必陛下定会十分欢喜。”
“……”
赵于微就是个疯子。
我用力将他推到镜子前,“你看看,我哪里有半分女子模样?”
镜中映现两人,左边的乍一看就是赵于微的缩小版,虽比他矮一个头,但彼此间连眉眼都相似,只是气质略有不同。
赵于微来回看了几眼,笑了,“妹妹到底阴柔秀气些。莫担心,陶先生自有办法。”
陶先生便是当初鱼龙谷里替我改容换貌的医者,他熬的药极苦,施的针极痛,我有段时间一听到旁人提及他都下意识觉得恶心。
大约我的面色很不好,赵于微又凑到我面前,“怎么?怕?”
他眸带笑意,心情很好,似乎乐见我如此摸样。
我嗯了一声,坦然承认,“怕。”
赵于微笑容微滞,很快移开视线,“你若听话,我倒是可以吩咐陶先生,让你少遭点罪。”
*
赵于微在上桂停留半个月,而后北上,回国都城复命。
期间我两次逃跑,未遂,赵于微对我的提防与日俱增,管控也愈发严格,离开上桂时,他遣了位婢女到我身边,监控我的一举一动。
婢女春和身手了得,知觉敏锐,目光犀利,名义上是随侍,实际上却是死侍。她忠于赵于微,平日里寡言少语,滴水不漏,我几番试探均是无功而返,不得不歇了逃跑的念头,随机应变。
临近国都城时,赵于微亲自送我去秋纷山,又亲手将我交到陶先生的手上,离开时,他忽而回首问我悔不悔?
我假装听不懂,“你问的是哪一件?”
赵于微笑了声,大步走出阁楼。
我在凭栏处看他登上马车,想着他今后自有的海阔天地,肆意人生,又回眸看到身后的阁楼,虽然装饰清淡典雅,但终究逼仄,如笼囚困。
*
在秋纷山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
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日渐孱弱,心智却是压抑困兽,每日只想横冲直撞。
陶先生每日出现,为我把脉,用药,施针,布满皱纹的脸表情不多,话也极少,除非必要的问询其余时间均不发一语,春和寸步不离,看管我的一举一动,她也是个木头人,既不主动说话也不会主动搭话,赵于微则每十日来山里一次,带来一些时兴的衣物玩意,若是心情很差又会故意说一些话试图激起我的反应,好观赏玩味我的神态。
他待我如玩物,我懒得奉陪,每次他来我都故意睡觉,任他如何做作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时间久了,他自讨没趣,倒也没再讨人嫌。
但也有别的烦人举动。
诸如硬要推我去放纸鸢,结果纸鸢摔落溪水里,他将纸鸢捡回来时故意在我面前摆弄,纸鸢上的溪水直接飞进我眼睛;不顾陶先生阻拦推我去林间散步,拿虫子吓我的同时还故意摇晃枝丫让野果砸我一身;又推我去赏花,故意长时间消失,任由蚊虫叮得我手手脚脚全是红肿的包。
像是回到孩童时候,夹带着一点小恶意的种种捉弄,不一而足,幼稚到极点。
赵于微乐此不彼,我却忍无可忍,寻机锤了他几下,气喘吁吁地骂,“你满意了?”
赵于微眉眼舒展,哈哈大笑。
有的时候赵于微也会忽然变得不太正常,他待我极好,从用膳到康复再到散心,每一步他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这情景让我恍惚,仿佛一些龃龉从未发生,我和赵于微依旧亲密无间,手足情深,可事实却是残忍的,赵于微会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使我活下去。
再度改变音容面貌,这终究不是小事。
或是年纪变大,身体素质不如从前,我的身体因此越来越差,同年中秋过后,连走路都不能。
我不懂医理,但从陶先生的神色倒可以隐隐猜出几分事情的进展,左右是很糟糕,最近陶先生开始频繁出现,我身子虚弱又时常发热,几度濒危以为到了尽头,没想到最后仍是再度睁开眼睛。
好几次,我一睁眼就看到赵于微。
他眼眶发红,眼底鸦青一片,像是熬足了一整夜。
对上我的视线,他眉眼微动,欲言又止,转身仓促地叫人去寻陶先生。
我厌烦地闭眼。
如果我死了,他的打算自然落空。
无法向君王交代,也难怪他紧张。
*
秋纷山又一年大雪纷纷时,我终于可以舍弃轮车,独自走下小阁楼。
春和一如既往地站在角落里盯看我,我在廊檐下试着走两步,远处就传来骏马的嘶鸣,又走两步,耳边听得步履声越来越近,视野中很快出现一对云纹翘头履。
我转了个方向行走,肩膀微微一重。
赵于微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我身上,“外面风大,还是回屋去吧。”
我不理他,继续低头走路,又走了三四步,开始头晕眼花,慌乱间去扶廊柱时,身子一轻,已被人背了起来。
又回到那逼仄的阁楼上,我厌倦地伏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屋内暖意融融,药香浮动,而对面一扇窗外的天地,银装素裹,鹅毛纷飞,让人十分向往。
赵于微端来一碗驱寒的姜汤,嘱托我喝了,我不喜欢那种辛辣味,扭头指了指屋内新多出来的两个大箱子,企图躲避,“箱子里是什么?”
“衣裳首饰,女儿家的玩意儿。”
赵于微举了一匙姜汤到我嘴边,好声好气,“喝一口就行。”
我扭头避开。
“妹妹。”这一声暗藏威胁。
我身子一僵。
赵于微说这两个字时,语气格外的温柔,可我心里清楚,一旦他开始这样阴阳怪气地叫我,便是有些生气了,如果我还是不从,他很快会采取强制措施。之前我几次抗拒吃药,还掀翻药碗,药汁洒了赵于微一身,当时他只是皱了皱眉,后来却出其不意地摁住我强行灌药,弄得当时的场面非常难看。
……算了,做人要能屈能伸,喝一口姜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转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抿了一点点。
姜汤辛辣烫嘴,我察觉自己的面容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
赵于微满意地搁下汤匙,我趁他转身,抬手用力地给了他腰侧一拳。
汤匙脱手跌落碗里,赵于微回头睨着我,不怒反笑,语气满是奚落,“妹妹那点力气,只够对付蚂蚁,还是省省用吧。”
我冷哼,“哥哥要是蚂蚁就好了。”
“可惜不是。”
“下辈子……”
“下辈子也不可能是。”
赵于微实在烦人。
我抓起旁边的书卷,换个方向躺着看,没看几个字,赵于微将我拉起来,“去试试新衣裳,看看喜不喜欢。”
“不喜欢。”
“不喜欢也去试试,哥哥挑了很久的。”
“你喜欢你穿。”
赵于微微微一笑,不再接我的话,反而是对旁吩咐,“春和,过来给女君换衣裳。”
*
光是站着都极其消耗体力,更别说和身手了得的春和对抗,那是完全没有胜算的事情。
春和给我穿上层层繁复华美的衣裳,又将我带到镜子前,镜子映照出面容的刹那,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心口砰砰直跳。
“这衣裳似乎不太合身……她怎么又瘦了?”赵于微不悦。
春和恭敬地回,“禀家主,近来天冷,女君进食不多,前不久又得了风寒,这几日才好转些,所以瘦了点。”
“这一箱子衣裳都要重新改……也罢,妹妹这样穿也算好看,弱柳扶风,倒也别有一番气韵。”
脚步声自旁侧接近,我欲要转身,被人用力摁住肩膀,赵于微讨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妹妹竟不敢看镜中自己?”
我不接话。
陶先生医术再好,被更改的容貌终究无法完全复原,何况我当时年仅十四,五官并未完全长开,也不知道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
现在的模样,只是陶先生的经验估计而已。
“你如今的摸样是按照小时候的画像放大而来的,更像母亲多一点。”
赵于微语气慨叹,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待看清镜中,也是一怔。
镜中男女分明。
男子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女子眉目冷倦,形销骨立,虽身着一袭华美的月白色深衣,但深衣宽大,仅腰间细细一系,她整个人像是陷在锦绣堆里,愈发显得瘦弱。
*
赵于微说,“身子要紧,挑食可不好。”
我没理他,慢步走到窗前,却见朔风之间,一列威仪车仪正穿过风雪,自远而近。
赵于微走过来,与我并排,“妹妹不妨猜猜来人是谁。”
我收回搭在窗棂上的手,慢慢收紧手心。
不用猜我也知道。
那方出行仪仗我太过熟悉,从前每每陪同那人出行,也是如此阵仗。
“他来做什么?”话刚出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心中继而一惊,这段日子过得太过懈怠,竟然忘记了前因后果。
赵于微也顿了顿,他很快笑开,“恭喜妹妹,从今日起,你就是赵夫人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