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诘问,红梅沉默一阵,深深地叹口气。
是啊,钱是不会平白无故消失的。她的内衣里侧缝的口袋,就是她的钱包,每天趁没有人时悄悄数,从不离身,昨晚不知何故的高兴里得意忘形,拿出来压在枕头下,睡觉掉在床下,衣服甩了出去,全然是她的问题,但钱是不会消失的。即使她再不愿意,又能不去怀疑谁呢?
那是五十块整,地里一年四分之一的收入,即使在城里,也得是两个月工资啊。
“你们宿舍几个人里,有谁有可能偷你钱吗?”谢芳问。
“除了那个和我同名的女孩,其他人都住在宿舍。”红梅告诉谢芳昨夜的事,说完又是叹口气,“我没有得罪过谁,所以不存在报复的可能性;她们看起来都比我家富裕,我希望不是故意的——也许她们只是没找到主人呢?”
不要偷。
红梅心里想着,不知在向谁祈求,起码不是偷。
“不叫你一起去开学典礼,是排外,按照你的说法,她们还多少有点看不起你。你还这么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善良一点不好吗?”
“你这样只会被欺负吧。”谢芳摇摇头,认命似的,“名也报完了,我陪你回去解决这件事吧。只要还钱,不论是谁干的,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没人承认,我们就去找宿管老师请她帮忙,实在不行就报警。”
“不至于报警吧?”
“你还要不要钱了?”
“要!那是我爸妈一年到头的血汗钱。怎么能不要。”
“那就想办法吧。”
交流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直接在宿舍里摊牌,一定不会有人承认,因为偷东西本身犯法,也不道德。都是女孩,脸皮薄,这么做等于彻底撕破脸,以后还要同宿舍生活四年,并不合适;也要提防四个人暗中结队,故意把钱花掉,互相包庇;只有完全不知道别人说什么的情况下,才能各个击破,拼凑出一个真相。
打定主意,二人就开始行动。
谢芳和红梅先遇到的是应晚,隔壁市出身的女孩。
应晚刚从热水房打水回来,热水壶压得她身姿一斜一顿地。她向着宿舍位置进发,目不斜视,被红梅一只手拦下:“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什么?”应晚勉强停下脚步。
“红梅今天早上在宿舍丢了五十块钱,你见过吗?”
“没见过。”
应晚要绕开红梅回宿舍,再次被谢芳拦下,她不耐烦道:“干嘛啊?我宿舍里的钢笔闹钟手表,哪个不是进口货,哪个不值二三十,你是想说我偷钱?我还怕你偷我东西呢。”
“你用的东西很贵,不代表你手头不缺钱。可能反而是,你把生活费都花光了,才更需要偷钱。”谢芳无视掉那些情绪,冷静地问,“你有能证明自己不缺钱的证据吗?”
应晚被这理直气壮的质问吓住,不可思议地盯着谢芳看了好一阵,气到一句话都不想说,把热水壶扔在地上,从牛仔裤掏出一个粉色蝴蝶结猫的钱包。她打开钱包,张开纸钞口给二人看,里面是百元大钞外加四十块整,像极了刚报完名的找零。
八百块。
红梅下意识数了百元大钞的张数,立刻排除掉应晚的可能性。这足够四年学费了,没必要。谢芳看向她,二人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讯号,于是谢芳让开道。
“没事了?”应晚好笑道,把钱包合上,“万一我钱被偷了,刘红梅,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办吧?”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因为五十块是我家三个月不吃不喝的收入,所以我很紧张。”红梅十分搓搓手,“是我误会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偷东西的。我家务农,地里种什么,就收获什么,不会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我不会心安的。你尽管放心。”
应晚的视线落在红梅的衣袖,红梅下意识低头,才注意到袖口已经起了毛边,即将要磨破似的,跟应晚的崭新、谢芳的整洁截然不同。
穷一时而已。
红梅饱是信心地回视,那怜悯又讥讽的视线才消失。
应晚离开了。
她们第二个找到的是王锦。
王锦在公用洗手池刷鞋,纯白的帆布鞋在水里泡着,时上时下。
“不好意思,我没见过。”王锦摇头道,“我来的时候随身只有二十块,今天交费还是先去邮局取钱。我有存折可以证明。”
问完那两个问题,红梅和谢芳相顾无言。
谢芳突然想到什么:“你跟宿舍里另外两位熟悉吗?”
“谁?陈晓晓和黄诺吗?她们花钱挺大手大脚的,穿得虽然普通,每顿饭都要一毛钱呢。懂的东西很多,跟我说省城里哪里好玩,哪里能买到进口货,哪里的剧院能看电影,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钱的缘故?我家务农,你家也是,应晚家经商下海的,你上铺父母是国企的。但我没听她们说,家里是干什么的。”
怀疑好像缩小了范围,但真的要这么做吗?
红梅惴惴不安地回到宿舍,谢芳跟着她进门,宿舍里没人。谢芳再一次看到她一层一层掀开床铺,确认每一寸都没裹带东西;一下一下清理桌子地面,确认每一处都没私藏。红梅这才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瘦弱身躯靠着栏杆,望着虚空。
谢芳蹲在她面前:“我们进展很顺利,就剩她俩。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我从来都不喜欢跟人争吵,吃亏就默默吃亏吧,自己心里好受就行。”红梅长叹一口气,“我很想体谅,但这是五十块啊。”
“你看,喜欢占便宜的、坑人的,就是仗着你这种心理,才会得寸进尺。”谢芳纠正她的错误思想,“自己的权力要自己维护,正义站在你这边。”
“不论是谁……一定不是故意的吧?一定?”
在她自我安慰般的询问里,谢芳没有回答。
而答案稍后揭晓了。
傍晚,王锦、应晚、红梅、谢芳都在宿舍里,不同于走廊里开学欢庆的热闹,她们安静地各自打发时间。
“好累啊。”
门忽然被推开,陈晓晓和黄诺勾肩搭背回来,脸上些许红晕,开口的酒气更是卷进宿舍,告知诸人她们做了什么。
“怎么喝酒了?”王锦匆匆下床,把两个人扶到自己在的下铺。二人却什么都没说,四处打量,哈哈大笑。
这下可难办。
应晚和王锦各自找借口出门,谢芳红梅对视一眼,红梅还是开口:“不好意思,我今天早上在宿舍丢了五十块钱,请问你们见过吗?”
“五十。”黄诺嘲笑道,掏出钱包,打开给她们看,“喏,这有五十,怎么着?”
“你呢?”谢芳问沉默的陈晓晓,只见她不同于黄诺,低下头,不开口。
“你们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欺负人呐?”黄诺大声嚷道,“你穷成那个德行,有没有五十都难说,现在跟捉贼似的问谁呢?”
“陈晓晓,请问你见过五十块吗?”红梅再次尝试沟通。
“差不多得了吧?晓晓父母家是老师,有钱的。张口闭口五十务实的,你别是来讹我们吧。你说是吧晓晓。”
陈晓晓依旧保持沉默,醉酒的黄诺这才察觉不对,她粗暴地双手抬起她的头:“晓晓,怎么啦,别怕,我在呢。”
“……我见过。”陈晓晓放下友人的手,低头道。
“你在哪里见的?”红梅小心翼翼问着,声音都压低了。
“我……”
陈晓晓刚要说什么,被黄诺粗暴地打断:“算了吧,就这样,给你五十,别问了。”
语毕她抽出钱包里的钱,扬在空中。
它们有零有整地落在地面,铺成金贵的地垫,连带陈晓晓的自白一起,成为奇妙的默剧。
“我拿了,因为我没带够学费。学费差四十多,我家里已经借遍了还差四十多。早上起床发现脚下有一张五十,你们都还睡着。我一时冲动,拿去交学费,对不起。我会写个欠条给你,我会还的。”
支撑着红梅的疑惑解开了,得到的不是释然,而是怅惘。
她看着对面眼睛通红,还带着酒气的人,轻声问:“为什么学费差这么多?”
“诺诺说的没错,我爸妈都是老师。他们在有矿山的小镇学校工作,今年过完年就……下了岗。我妈病倒了,我爸去别的市求职,没有新工作,家里的积蓄一致在消耗。”陈晓晓低着头,语气冷静,好像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怪不得,你没去想去的中文系,跑来学医了。你缺钱怎么不跟我说?我会不借给你吗?”黄诺愤怒地说。
“对不起。”
陈晓晓一再说着,不知道在跟谁说。
安静一阵,红梅慢慢说:“……我能理解你。我家种地,今年遭了蝗灾,没有收入。拿来的仅有的钱,也是我父母省吃俭用好些年,才攒出的。他们自己身上一分都没有了。如果缺钱,我们就想办法赚钱,没关系的。这次,写个欠条给我,我们就这样吧。”
“我会还的,最迟明年。”陈晓晓抽噎着。
“嗯,就这样。我原谅你。”
黄诺更加生气了:“谁要欠你钱?钱你拿走,我替晓晓还。晓晓你不用还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五十块不是问题。”
“诺诺,你也别乱花了,因为好像下一次就是……”
劝阻戛然而止,红梅看着两个抱头哭泣的女孩,悄悄地把地上的钱都拾起,跟谢芳一起,放在她们手边的桌子上,悄然离开宿舍。
走廊里尽是喜悦,认识新同学,跟同乡聊学业,满是崭新的道路,离过去越来越远。
红梅送谢芳到楼下,夜是半沉,留有一丝天白在尽头,高挂的玄月,和夏日将尽的秋爽,让她们不约而同叹口气。
事情尘埃落定。
“记得让陈晓晓写欠条,欠条要写明最迟还款日期。如果说毕业前才还,绝对,绝对,不行。利息,我看你也不会收,就当我不知道借钱要谈这个事吧。”
谢芳轻松地说。
“黄诺很维护陈晓,即使她做错事了,也很袒护她。她真是个不错的朋友。”
“如果她们真的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会连钱都张不了口?好朋友才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帮私,而是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案,帮助朋友渡过难关。”
“我想可能是陈晓晓起初不知道学生补助的事情,又着急学费,才这样的。之后我再跟她讲。但还有一点要说,谢芳,你总是在帮助我,你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认识你真好。”
“那当然啦。”
“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帮你什么,我保证,我以后一定能帮到你的。到那个时候,不要客气,使唤我吧。”
“我当然不会客气。现阶段,我们就好好学习,一起加油!”
“好!”
***
“即使现实背后各有疮痍,总还有希望在前头。
“那时候,我如此轻易地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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