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螃蟹,蒸熟了,还要慌慌地从白瓷碟里往出爬,可惜空了壳,里子早进了肠。】
就在刚刚,在窗外的雨下得噼啪响,厚重的墨绿帘布被风吹得飞起来,露出里面朦胧的白纱时,室内的灯已经全熄了,鬼阴阴的雨点不停往潮热的屋内砸。帘布与白纱湿了,重了,吸饱甜浆飘不起来了,昏昏跌到地上,垂头丧气地再无声息,水声依旧没停,秋菡芮起身去关窗子。
跨过木地板上躺着的一尾滑溜溜红鱼,忽视它削得精光的亮鳞片,但白白短短地忽闪着光,终归是让人瞧着烂眼,还是包起来的好,用火一烧,灰飞烟灭了,除了鼻腔掣动,呛一阵儿,青青的烟熏焦糊味儿冒上天,没什么不好,就是天忽地被挡住,阴下来,得快快回家洗干净澡,要不就被骨头渣裹满了,难受,“白好,行了,别躺了,快起来收拾,再磨蹭就吃不了饭了。”
“为什么?披萨被弄脏了?这个恶心的蠢男人,我要挖出他的驴眼,然后再塞进他的大蚂蚁洞里去。不!我要割掉他的小鸡儿,之后让他自己吞进去,呼,好像只能插到他喉咙顶。人都硬了。”白好紧紧咬着牙,拧着眉,凶狠瞪出眼珠子,朝地上那具清凉着身子,呈大字形的男人吐了一口血沫,还不解气地踩了几脚,印上几个水洼洼的鞋印后,她哭丧着脸,哀戚地看向餐桌,嗓音闷闷地说道:“我可怜的披萨,还没有进肚子就被污染了,你喷香的味道现在成了呕吐物的难闻味儿,什么?你说你想自杀?不行,我不准许你这样做,太不值得了!就为......就为......哇!我美味又可怜的披萨!你死得比他还要惨啊!”
李想软软地瘫在红木地板上,身上染着七零八落的呛眼燃料,听到白好贪吃的嚎叫后,扭过头,看那个令她无奈的张扬表演者,自己半撇着嘴,将一边紧闭,像只短的黑蜘蛛腿,竖起八字眉,懒懒掀起眼皮,看过去,而秋菡芮,她只是盯着白好痴痴地笑,脑子里又不自觉回想起刚才那奇异的场景。郑池容进浴室里洗澡,但与以往习惯不同的是,他很快就出来了,没有过去那些繁琐耗时的步骤,腰上只围了一层浅薄的白绒浴巾,又短又窄,露出他细得像麻杆样的五分腿,头发还是湿的,水滴顺着黑簇的发梢滑下来,落到光洁白滑的囊囊肉上,是粉皮嫩烂的猪。
“哈哈哈!”白好突然捂着肚子放声大笑,一边笑还一边眯起眼睛确保这笑能贯穿他的耳孔。当男人意识到自己光秃秃,一丝^不挂,耳边还响起伤他自尊的邪恶笑声后,他想的是先把自己藏起来,或是用手把最重要处空空拢住,只要让他的男人味不再流失,只要让女人的笑声停止,他卑微又恐惧的小心脏再也无法承受了。男人想要人哄着,捧着,赞扬着,他终生的愿望就是成为女人眼里,那个最雄伟的,英雄。
很快,男人的自卑就转为无法抑制的愤怒,他要用愤怒去证明自己并未恐惧,他要重新拿回尊严的掌控权,他要自己向自己证明,一切都是可夺回的,一切都是能掩盖的。郑池容神态癫狂地朝医生大喊,甚至还想冲过去动手打她,“秋菡芮!你做什么!你个白痴样的笨女人!要不是你同事在这儿,我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你!废物!你个只靠父亲的废物!没了他,你什么也不是!”等他发泄完,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一只手护住扁平袖珍的小琅珰,另一只手故作颓丧地拨了拨额前意图引诱的碎发,补充道:“菡芮,我不是故意吼你的,但你不该在这么多女士面前扯掉我的浴巾,这让我很难受,甚至让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你了。菡芮,我是只属于你的,我只能被你看光,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男人垂下头,跪坐在地上,摆出一副令人怜悯的娇羞姿态,假装哭泣,他哭得慢极了,没什么小溪能从他眼泪框子里流出来,只有几点,默默从时不时偷看的手指细缝滑下来,还没有窗外的雨水多。男人哭得悠扬婉转,动听极了,就连吸鼻涕的声都成了伴奏,吸溜吸溜的四弦乐,“呼兀尔”和“腔资”正来回切换,这是神奇的,不可多得的,人声奇迹,“好了吧,哭够了没?软饭王子,这儿可不是音乐厅,也不是你的独立舞台剧,别演了,也不嫌累得慌,小碱水鸭。”
郑池容忽地止住了声,他不哭了,眼神阴狠狠地瞪着手背在身后,靠在木椅上的白好,瞪着这个阻止他继续演下去的头套女人,他想把她从窗子里推走,丢垃圾似的不道德,扔下楼,再搂着僵在身边听话的兔人儿,掐一把健壮的大腿肉,听它敢怒不敢言地轻声哼哼,之后,逼着它陪自己一起伸出头,欣赏坠在楼底下,水泥地板上艳红散乱的空荔枝壳,浆子挤出汁,溢在周围,听着窝在他怀里的兔人儿小声呜咽,男人满意极了,他知道,他是被需要的,他是被讨好的,他不用再压制自己的**,再也不用。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白好跑过去,神情狠戾得像刀,要疯过去尖咬住她的肉,撕下一块,嚼进胃里,嘎吱嘎吱地,锁在喉咙里,把自己噎死,“你个疯女人!没见过像我这么结实的男人吧,你要想看就直说,不用靠这种办法吸引我的注意。来!看吧!看你此生都没见过的公牛角柱,看我凶猛的甜樱桃!你们这群可怜的蠢女人!”
白好先前趁着男人不注意掀开头套一角给秋菡芮使眼色后,就又蒙上了黑头套,从里面向外看,只是有些模糊,至于其他形体,颜色都能一目了然,所以,她平静地看着那个烫脸肉蛆从远处扑过来,男人不再遮掩,反而是自豪地杵着腰,鉴宝似的呈着死老鼠,飞到那个蒙着头嘲笑他的女人面前,一把拉开她的遮挡物,心里想得是让她见见真正的男人。想象中的惊吓,尖叫,都没有,他盯着女人的眼睛,看墨鱼汁充满她的整个眼眶,中间还有一小撮沉沉的茧白,一步一步往后退,嗓子眼像是被棉花塞住了,绵绵地叫不出来,只能发出短促地“啊!啊!”声,灯啪地灭了,整个房间全都笼在黑里了,是漆黑的,吞食鬼的,冷冰冰的乌木棺材,被深埋进土里了。
“别!”白好忽然喊道,秋菡芮和李想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急忙在黑暗中向声音源头摸索,“怎么了?白好?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白好?说话啊!白好!白好!”两人磕磕撞撞向前,却不小心被突兀出现的柔软方块绊倒,一个正好趴到客厅里的camaleonda沙发上,一个则是实腾腾地贴在木地板上,听起来摔得不轻。
白好听到了两人一轻一重的哎哟声,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往自己腿上爬,冰的,硬的,颤抖的,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她忽地意识到,是人手!还没踢开攀在腿上的重物,触感就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轻拍后脖颈,让隆椎部位从内里静下来,紧张感逃出生天,像老人吞进嗓子眼里卡着的枣核,没咳嗽几声就哐噹一声吐出来,无事发生,只有安宁的喘气声,“我没事,我没事,秋医生,李想,你们先待在原位置别动,我去把窗帘拉开,看看是不是真停电了。”
秋菡芮嘴上答应了,可实际却是偷偷学毛毛虫蠕动的方法,慢慢爬上沙发,伸长手小心试探着,屋内是肥硕的黑,她的影子瘦小,医生依旧向前窸窸窣窣地摸索,这声音吵得影子头疼,它涌起一种恶趣味,用触手卷起昏死的男人,窜过去,用他摁住制造声响的手,“谁!”秋菡芮吓了一跳,心脏像被火燎的蚂蚁窝,里面完好,但外面却焦黑一片,火星儿没停,它想往心窝里烧。
“什么?秋医生,怎么了?”白好先前尝试呼唤了几声影子,回应无果后,她准备凭着记忆朝屋外走去,她想把影子引到外面,和它用短暂的时间商量男人的生死问题,但秋菡芮过于清晰明朗的问话声让她停住了脚步,她知道,那是影子,它又饿了。“影子,影子!你离她远点儿,那个男人还不够你吃的吗?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别碰她,如果真的饿到无法忍受的话,就吃我的心脏吧。别碰她,只要你别碰她。”白好小声说完这些话后,眼睛突然被蒙住,耳边儿是故意加重的喘息声,还时不时朝脖子根儿吹气,影子正模仿人类,或许它已具备复杂的情感,并无法分清**与真心,它不该有母亲、情人,挚友的爱,它该没有爱,它不该有爱,这是动物身上恐怖的缺憾,是毁灭根源。
任何极致的情感,都是无法长存的,但病态的框架会永远支起这样畸形的心脏,让心脏以为这才是它的形状,这才是它真正的跳动,至死,不休......影子变成人的模样,它将双手契合圈在白好脖子上,像是想将她勒死,它说:“你这样,会让我对她产生敌意的,我不是你最亲近的家人吗?她只是最末等的情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废物,我想吃了她,我该吃了她。只为了你。”白好忽视影子将身体几乎全趴在自己背上的事实,也不管它越收越紧的手臂,她只抓住影子横在她面前的束缚,将指头尖扣进莫名变幻出的皮肉里,她侧过头,“影子,你变了,我早该发现的,我早该清楚的,你吃的那些人,从他们身上学的那些话,已经是你成为‘人’的佐证了,这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变得有情感了。但这象征着什么?代表你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吗?你想做一个令你厌恶的人类吗?你忘了从前我身上那些顽劣的品质吗?影子,你不会喜欢当人的感觉,那种扭曲,痛苦,难缠的情愫,就像你现在拼命抑制住想吃掉我的冲动那样,难受。你不会喜欢的,你不会喜欢最终的走向,只有麻木。”
影子身体猛地向后颤了一下,紧接着它缩回手,逐渐抽离白好驼下去的滚烫颈背,在小手指划过脉搏时,它疯狂拥住她的整个身躯,像潮水般包裹住她,此刻,它是海,而她是泡沫。白好感到窒息,她在水里,她喘不过气,耳边是海浪卷起白泡沫拍打崖岸的撞击声,像是将头埋进海里,让这层果冻样的胶质透明物隔绝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沉底,毫无吵闹的鲸落世界。
“我能像母亲那样亲吻你的额头吗?”影子小声问,但它没听到回答,“那我能像情人那样品尝你的嘴唇吗?”依旧没有声响,就连秋菡芮不断向前挥舞手臂的声都消失了,影子只听到泡沫细微的破裂声,在安宁的世界里,刺耳极了。“白好,你能给我一个像朋友那样的拥抱吗?”
水中世界是柔软的,触感是多变的,女孩张开臂膀,任由波浪形状在身体上划过,很久,直到很久,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时间又回到了沉默,阴暗,不敢回想的那一刻。她想挣扎几下,却又没动,心里有了一种荒唐至极的可怕冲动,留在这,沉寂在这,她想永远不走,永远,永远......但最终,她还是说出了那句执拗的,毫无真心的绝望,“不要让感情变质,影子,我该走了,我该去做母亲交代的事了。我要回到现实了。”
“我永远在夜里,我没有白天,只有你。”
无法面对面,甚至再也无法相见,悬空的感觉,消失了。影子只留下一句轻得像铁的话,咸咸放开手,离开的恋恋不舍,白好虚脱跌坐在地上,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刚洗过澡,她缓了一会儿,融化掉自己想哭的冲动,忘记她想跟随影子离开的事实,在黑暗中开始爬着找那个该死的蠢男人,她担心他死了,又担心他没死成说出什么异样可笑的话,于是采取一种滑稽的姿势向四周探寻,刚做出鳄鱼捕食时的快速俯冲状,灯亮了,而在灯亮的瞬间,她闻到了一股芬芳甜蜜,还带些刺激辛辣令人着迷的味儿,是熟透的芒果香。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了,趴在茶几上的李想,被光线刺疼的缓慢蠕动,她们都各自飞进生活里去了,只有白好留在原地,她走不了,也逃不掉,她要在春天开始前结束,她要确保春天会来到,她要杀人,然后再自杀,她要知道世界在等什么,她要明白自己的期待。她在等母亲。
是生命中的太阳唤醒了她,“白好!白好!去拿刀,去厨房里拿刀!”秋菡芮正手忙脚乱地找东西将男人捆住,衬衫、床单、枕套、小肠、大肠、心脏、头发丝、眼睫毛、腿上脂肪,都没用,什么都绑住不他,只有将他翻过去,内脏朝外,让他自己裹住自己,他才不会跑,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莽撞地张狂吵闹,就像一截新鲜腊肠,肉眼可见的红润可爱。地上被吓晕的黑痣上方是光秃秃,他的眼睛不见了,无比惊人的干净整洁小孔,没有框架,没有一丝属于他的浑浊血气,只有一颗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小石榴籽,像针扎破了气球,浑圆的气体一溜烟儿飘走,男人的**,被吃掉了,他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
李想睡在冰凉碎玻璃片上,动了几下手指,她摔得有点儿重了,身上被划了几道血口子,站不起来,说话也没劲,只能动动手指以示回应,但没人发现她独特的语言风格,白好手上拿了一把锋利的厨房餐刀,是亮晶晶的钻石,她要喂男人吃进去,让他品尝世间绝妙的珍品,这一定是他吃到死的美味,腰上还别着根修长磨刀棒,这是保持肉质鲜嫩可口的神秘宝器。男人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腌臜话,依旧没醒,还在梦中,秋菡芮挥手狠打了他几个巴掌,清脆的重鼓声,男人慢慢恢复了知觉,揉了揉脸蛋,想张开眼。
但撕扯不开,他睁不开黑芝麻小孔,嘴唇哆嗦,鼻翼耸动,男人的整个面部像是被人胡乱提拉起来,恶意的摆弄。可这是他自己张开的手,接过自己所创造出的后知后觉毒液,是他自己毁了自己,没留一丝退路,在郑池容升腾起毁灭欲时,他就已经自我了断,心中抑制不住的恶念,是斩下他头颅的刽子手,哐嘡,一颠一颠滚进粪坑里,被满嘴的金黄粪球糊住,蛆虫灌满食道。
“救!”男人刚喊出声,舌头就被捣烂了,他疼得嗷嗷叫,像虱子的咬,白好皱着眉好心往他嘴里塞了个塑料袋,想让男人的嗓子好受些,但他却不领情,双手接近癫狂地左右摇摆,像个滑溜溜的泥鳅似的抓不住,还好跪在地上的两人足够强壮,一个摁住手,一个狠厉抓起贴在他脑前被汗浸湿的黏搭搭秀发,让它再也飘逸不起来。
郑池容被医生提起头,仿佛他只剩下头颅,仅此一颗的失焦破碎海绵红浆果,脸上是呲牙咧嘴的惨状,白好忽地转过头,看向身旁那株熟悉的翠绿小草,她看着她张牙舞爪,看着她自我腐化,心中有了一种不断向前逼近的压抑渴望,她想让她离开,或者蒙住眼,只绑住男人的手,她不希望医生记住的是一副痛哭流涕的脸,善良的好心脏里不该有这些,她只需要留下柔软的幸福以及酥脆的忧伤,就已足够。空气在白好眼中凝滞住了,周围寂静一片,她屏蔽了即将坍塌的混乱景象,只盯着秋菡芮,看着她,一眨不眨,看她张开嘴朝自己大喊,看她愤怒地露出毒牙,开始咧嘴傻笑,白好透过医生硕大而又坚硬的黑宝石瞳孔,终于明白,她该走了,她要离开了。
“白好!白好!把刀给我!白好!”
短暂的停滞被打破了,静止的人又能听见了,处于愣怔中的白好闭紧眼皮,随后又睁开,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苦涩、发闷,恶心的感觉被她强压进喉咙里,她控制住想要昏睡的眼皮,拖着男人的两只蟹钳去拿平躺在地板上的浴巾,让他在水壳顶顺畅地滑翔,将撕成两半的浴巾丢给医生,踩着受惊躲藏的大活螃蟹,转身朝她说道:“给,用这个把他手腿捆住,捆紧点儿。”
白好自始至终摁着郑池容挣扎的红皮蟹钳,没看医生,手上也没松劲儿,男人几次想抬脚踢开这个黑得彻底的世界,都没成功,他被绑紧了,动弹不得,像只胖嘟嘟的白蚕那样,前后滚动。秋菡芮做完准备工作后,再次伸手向白好要刀,她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那个可怕面孔,心中想得是剥皮人,红的血几乎糊满了她的整张脸,陌生的审视分离出边界,她不再是她的一部分,而她也不再具有被赋予的神秘,虚伪的幻觉发现真相,她完完全全看到她,彼此都一丝^不挂,溃烂的脓疱,干瘪的丑陋,令她心里泛起的呕吐冲动,都向她彰显着这段关系的畸形可怖,但她依旧想继续,哪怕剖出心脏,血腥的收场,她也想在她怀里窒息而亡。她想吻她,哪怕绝望;她想咬烂她的嘴唇,哪怕死亡,只要她不忘,只要她不忘。
李想终于将身子挪到墨绿色沙发边缘,压着碎玻璃渣,她想尽快爬上去,但力气不够,左胳膊太疼,剩下的意识不足以支撑她将自己丢上去,只能重新倒下,忍着疼,喘着粗气躺在地上仔细听从沙发缝隙里漏出来的动静。男人嘴里的塑料袋被咬得梭梭响,他不再挣扎,甚至连呼吸都停滞,像根等待点燃的硬木头,四肢僵直,指尖绷紧,嘴大敞着,他想把塑料袋用烂舌头顶出去,“你要什么?要我的手还是我的脚?好了,小荷花,把手伸回去,你现在要哪个都没用,它们没空搭理你。”白好看了一眼鼓成金鱼嘴的男人,没管他发出的鞭炮声,也不听他奏响的“呲啦呲啦”贫困哀乐,只无辜地瞪大眼,看向秋菡芮那张顽固的脸,看她皱起眉,抿着线条嘴,像朵从仙人掌上开出的倔强小花,血溅在她脸上。
医生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幅搞怪的嘴脸,上撇了撇嘴,快步走过去要将她手里的刀夺下,两人**似的玩了一阵,刀柄依旧稳稳攥在白好手里,秋菡芮不抢了,她不想继续玩这种危险游戏了,直接将手掌摊平,摆在白好眼前,用高出一截的头俯视她,用眼神示意。白好左手握刀,将它小心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松松地高举起,像是在防备什么,她岔开腿坐在地上,脖子后仰,而秋菡芮跪坐在她右边,用手撑着地,整个人几乎全压在她身上,也分不清是白好托起了她,还是她压倒了白好,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只对视。
郑池容恍惚间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像驴子踢腿那样摆头,他一头撞到了白好的小腿骨上,脑袋直发颤,手上绑着的浴巾意外松了,他趁着这个恰好的时机,扑到离他最近的人身上,胡乱撕扯起来,他听到了刀划过地板的亮声。白好的小腿被男人脑袋撞得半天站不起来,她只能将握刀的手向后伸,另一只腿不停踹着,秋菡芮被突然爆发出的蛮力推倒,右手手腕一撑,扭伤了,她怔怔看着男人摁着白好,不断用头猛砸她的肚子,而白好奋力挣扎开,用刀胡乱刺着,男人一甩头,刀划掉了他的半只耳朵,耳朵死在地上,刀也被撞飞了出去。白好一只手狠掐男人那只受伤的耳朵,另一只手拽起他的头皮,腿一弯,将他压到地上,骑在他身上,撕咬他的鼻子,很快,男人的鼻子也跌落在一旁了,他透过塑料袋吱吱地叫,像粘鼠板上想用命一搏的老鼠,男人终于吐出塑料袋,但他没叫,反而一口咬上白好的胳膊,牙嵌进去,拔也拔不出来,秋菡芮已经捡起刀,她朝男人冲过去,白好连忙闪开,刀柄直直插在郑池容的心脏部位,被咬的人顺势狠掰开男人不肯松口的下巴,他咳了几声,手向外胡乱抓着,不知怎地,他的眼睛像是又能看见了,他瞪着秋菡芮,大着舌头,朝外飞溅着血沫,说道:“我......真的......恨......没......能......杀了......你......”
“不用恨了,你放心死吧,我会好好活着的,拜,拜。”秋菡芮笑着看地上那具无声息的死尸,和他挥手告别,有什么东西顺着手背滑下来,软软的,痒痒的,她嫌恶地甩了甩手,去扶蜷成一团的白好,但白好却把她伸出的手拨开,慢慢爬上男人的尸体,她握住刀柄,抽出红来,一下一下,在尸体上戳出画,是颜料仅为红的抽象简笔画。医生平静地看着她用刀作画,同时也是在欣赏她的勇士,这真是一种疾病,一种无法治愈甚至蔓延的疾病,“死男人,你死几次都不够,真是虱子,吸血咬人还乱蹦,靠女人靠得天经地义,还不知道感恩,生下来就吃屎,是吃屎长大的,恶心,臭苍蝇的烂蛆。”她回头,眼里闪烁着一种即将爆发的疯狂,嘴向上扬着,像半弯陌生倒下的月亮,心中涌起一阵儿狂喜,“这孙子,跟仙人掌一样,咬人是往里面刺,真够狠的。不过死了,死了就狠不了了,呵,死了,终于死了,没看错你,是个该杀的折磨。”说完后,又拿刀插进他的狗屎肠,左右旋转,之后,任由秋菡芮把手伸到自己胳肢窝底下,托自己起来,两人倒在沙发上,李想能摸着两人的裤腿。
秋菡芮起身去拿药箱给白好消毒,但半靠在沙发上的白好却拽住她的手,她缓慢又虔诚地将头凑向医生,医生呆滞地看着她,看着她舔向自己手背的伤疤,快速又轻巧的小舌湿润,已经不流血了,烧。她闭上期待的眼,但想象中的欢乐并未发生,右脸贴上什么,张开眼睛瞧,是手,白好用手轻轻包着她微颤的脸,替她擦去附在上面的血腥,她看着她,她静静看着她,平和,沉默,无声的心跳,是无法压制的古怪,是沉淀的吻,是火红灯塔在风暴中的唯一讯息,“我去拿药箱,得打一针破伤风,咬得太深了,好了,别闹了,小想还在地上呢,你先把她拉起来。”
不肯放她走,依旧包着她半张脸,眼睛却不敢对视,怕点燃,只盯着嘴唇,那迷人,沸腾,**的,嘴唇,像烧红的黑碳那样,不可触摸。医生盯着白好,将头歪向那只染上**的手,抓着它,摩挲了一阵儿,是蛇缠绕窒息的感觉,冰冷,锋利的毒牙,在医生脸上,只需稍稍一撇,就能划伤她那张柔软的小脸,白好最终还是放下手,将危险收起,医生有了喘息的时机,溜走去取药箱,而白好则是使上全身力气,把李想从地上拽起来,李想使劲抬着一只腿,翻上沙发,疼痛已从这位背部扯成棉絮的人身上悄悄溜走,她只觉得骨头麻,“我去,这得用镊子先挑出来,背上全是玻璃渣,要是再压,就压进骨头里去了。小想,你要疼了就喊出来,没有麻药了。”
白好朝提着药箱走过来的秋菡芮说,又摸了摸李想还算完好的后脑勺,窗外雨下得很急,打到玻璃上,像狮子的吼,但秋菡芮却意外地沉默了,她颤抖着手将李想背上的衣服剪开,把医药包递给白好,另一只手在箱子里找镊子,“你怎么了?”白好察觉到医生的异常,屋里排泄物的臭味越来越浓了,那具躺在地上的死尸变得不可忽视了,强烈的快感已替换成沮丧与恐惧的胃痉挛,愈发真实的存在冲淡了脑中的虚构,她知道,这是医生第一次用恨意去杀人,但冰冷冷的尸体会让恨意减半,甚至融化,再凶猛的恨意,都敌不过死亡。医生胃里开始翻涌,果然,她吐了,吐得全是失形的,硫酸样的恨,李想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没事吧,菡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白好,你帮小想涂上药,我去一趟厕所。”还没来及收回尾音,医生就急匆匆冲向厕所,整个房间立刻回荡起一股发酵的沉浊味儿,呕吐声此起彼伏,而在此种伴奏中,骨骼与心都不约而同咯吱咯吱响着,像乌鸦埋葬阴郁的伴唱,李想奇怪医生的反应,不解地问道:“她怎么了?不喜欢这种结尾吗?不应该啊,要不就是秋医生对那个恶心的混蛋男人还有感觉,要不就是味儿太恶心被熏吐了。哇,简直太臭了,搞得我也想吐,呕。”
“嘘,别说话了,让我仔细听。”
“听什么?”李想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没什么明显的怪异,她放下心来,大大咧咧的嗓门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出字,“哪有什么声?不是,白好,你要听什么?听秋医生的呕吐声?这......好像有点儿太冒犯了吧。”白好没再回答,反而是一把捏住李想聒噪的嘴,扁平鸭钳的独特形状,她抬不起手,也挣扎不开,只能安静地趴在拼接沙发上,保持被制裁的姿势,等白好放开。
九点三十五分,窗户被雨推开,它灌进来,帘布被风吹得飞起来,厚重与轻盈仿佛密友,彼此都不由自主地填补对方所空白的缺失,但,在但是的见证下,世界不会圆满,否则就会超越边界,不再接近毁灭,而是毁灭本身——难有圆满,世界难有圆满。若隐若现的黑影印在白纱上,也钻进白好冷却腐烂的心里,是母亲,母亲来催促白好回家,完成她应允的承诺,再归到死亡之乡,她准备好了,她要尽快告别了,“白好,你看什么呢?不就是雨把窗子吹开了?至于看那么久吗?真不懂你,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白好,我有时候想,你真的是白好吗?还只是一个自称为白好的幽灵,你让我捉摸不清。”白好在看到母亲的一瞬间就放开了钳制的手,李想扭过头,也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何种梦幻或怪诞,她只觉得伤口不疼了,像是某种雾气用荆棘缝补,是清凉的薄荷放声大笑,开怀,来自夜晚的开怀,是母亲的祝福,月亮的祷告。恨,愈合了。
秋菡芮终于从厕所虚脱游出来,她看起来很疲惫,脸上浮肿,皮肤铅灰,半青不白的嘴唇丧失了以往的活力,成了干瘪颓丧,如同刺猬般的两瓣,她倒在沙发的一角,眼睛尽量不去看招致她烦恼的呕吐效应,三人都意外地没说话,屋里的灯早在风带着雨进来做客时,熄了,它被淋湿了,吹疼了,躲起来,不敢见客,多么幼稚又怯懦的明亮,竟然在灾难开始前就离开了,果不其然,聪明的脑袋,永远,停留在阳光下。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好香啊,是不是谁家熏香放多了?”秋菡芮嗅了两下鼻子,略显贪婪地猛吸了几次,像只将死的醉蝶,“好浓,好浓......天呐,太香了,我感觉伤口都不疼了,胃里也不发酸了,从来没闻过的......好像是从谁家飘来的,我去看看。”秋菡芮几乎是冲刺到半开的窗户处,将头伸在外面猛嗅,但流逝的春雨冲淡了本该留存的回忆,窗外短暂的留香已经被空气稀释得差不多了,反而是屋内的更浓,这是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香气,不像丁香,也不像茉莉桂花之流,更不像百合,无法清晰明朗形容它的味道,只知道香,只有香,它往人骨头里钻。
苍白的铁锈终会吞噬迷狂,当你身处于紫罗兰的幻境后,才会明白,从中余下的,只有无神感伤的哀戚愁肠......李想早已伴着雨点的钟摆声去搬运尸体了,拉着臃肿巨大的行李箱下了楼,屋子里空旷地只剩下了白好和秋菡芮,她们平躺在松软的羽绒被上,盯着飞溅到天花板上的红色斑点发呆,“白好,你趴过来,离我近点儿。”等白好哼哧哼哧爬过来后,两人头挨着头,秋菡芮用胳膊肘怼了怼她,问道:“披萨好吃吗?”
“不好吃,没想象中那么好吃了,像吃蜡烛,或者硬纸板,没味儿。”白好停顿片刻,自嘲式地嗤笑一声,继续说道:“呵,可能还是幻想中的味道好吃点,至少,它永远不会变质。”
秋菡芮侧头看向白好,看向那张无比陌生的脸,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病态面孔,一张飘荡,摇晃,分裂的僵硬脸颊,有种苍白像尸体般即将离去的痛感,她只觉得白好正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悬空起来,成了无法触碰的空中楼阁或者海市蜃楼,急忙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不让她远去,一切冲动的行动只是为了证明她存在,而不是大脑的欺骗,真实过了头,就会不可挽回地流向虚无,让人庸俗地再次认为,这是幻想。“她是白好,她是白好。”医生在脑中不断确认着,攥住爱人的手也愈来愈紧,“怎么了?”白好回握住她滚烫的掌心,认真又沉静地回望她,如同明白此时胶着粘稠,泛红的状态是何种情况,原因已不再重要。她看着她,眨眼,她看着她,流泪,语言已不是两人最简洁的交流方式,对视才是,这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蜜语,不亚于接吻,不亚于交缠,这更像是一种,灵魂交^媾。
“没事,我只是,只是担心你突然离开。白好,向我保证。”秋菡芮突然坐起来,她转过身,跪坐在白好腿边,期待她的回答,“保证什么?要我保证什么?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橡皮泥似的玩弄她的发尾,医生散落的几缕长发不小心越过肩膀,垂在胸前,就在那颗正砰砰跳的心脏上方,白好怀着作弄的心思,并不急切地捉起它,一圈一圈缠绕在手指上,颤抖的发尖,模糊的泪眼,愈发真切的虚构,恐惧使秋菡芮猛地捂住脸,“秋医生,你要我,保证什么?”白好毫无动机地扬起一边嘴角,笑,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出一副突兀的笑脸,但无法自控,她觉得自己正丑陋地笑着,“没什么,没什么保证,没有,没有......”医生伏在白好平稳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她纷乱如麻的钉子敲击锤头声,想沉沉睡去,“咱们来跳舞吧!”白好兴奋拉起医生。
“什么?为什么?”秋菡芮虽然嘴上疑惑地发问,但还是任由白好从床上拽起她,将她从柔软温暖的被褥上拖起,毫无怨言,甚至与提议者同样沉浸在幻想的兴奋中,没有原因,抛却回忆,只有幸福到失序,房内充斥着**时才会出现的模糊**,感官足够强烈,除了易被打散,消逝极快。跨过红玻璃渣,甩掉灰色怪眼拖鞋,光着脚,踩在黏腻胶质的木地板上,一首怪诞,甩干人血液的,仿佛被诅咒永生愉悦不止的魔力音旋,闯进两人苦等释放的耳蜗里,迷幻的视线,伴随着强劲节拍的陷入,愈发疯狂,两臂抬起,弯曲,摆动,白好换上了一套纯白丝绸睡衣,在上面染了色,血渗出去,皮肤上,是火焰的诱惑,潮热的杀戮,蹲坐怪异的双腿线条越退越后,直到踩上玻璃渣,让它加彩,红玛瑙的反光闪亮,疼痛得嵌进骨缝里,深不见底,才满足。
医生不跳了,她想把白好从漂亮锋利上拽出来,但沉浸在节奏里的渴望不肯放松,动作越来越夸张,脚步加重,哪怕割下肉,都只是祈祷永不停息,旋律永不停息,“白好!”音乐停了,白好带着一种餍足又诡异的平和神情盯着那个损毁她短暂愉悦的人身上,令医生觉得毛骨悚然,太陌生了,所有的一切都太陌生了,她只想回到原貌,无论生活还是感情,她恐惧变化,变化意味着不可控,“白好,别跳了,求你,求你走出来,别再折磨自己了。”医生浮起五官,让它们在眼泪中飘荡,恳切地朝那个拧成一根蹩脚粉红气球的哀怨形象伸出手,她颤抖无助地小心翼翼,直到攥住那只悬空的手,挤压空气,全部排出汗津津的掌心,才勉强停止想象扼住喉咙的粗暴动作,可以呼吸了。白好被拉着坐在距离她们最近的沙发上,抬起她的脚踝,将她旋转,秋菡芮开始一颗一颗地挑出玛瑙,清脆玻璃摔下木地板,叮噹,叮噹,空气安静地几乎能听见尘埃,无法忍耐,焦灼压抑的烦恼,医生自顾自说道:“本来以为想不明白郑池容为什么这么恨我了,现在才知道,他是想成为我,不是占有欲作祟,而是太急切地想要资源倾倒在他身上。郑池容啊,郑池容,你的**,已经充实到一种无法抵赖的地步,渴望自卑得变了味儿,白痴。”
白好没回答,抬起始终低垂的脑袋看她,医生感觉到炙热的视线,选择回避,她放弃了对视提问的好时机,一边消毒一边继续阐述,酒精刺鼻的挥发飘至视线范围内,她张开干裂的嘴,“当然,你渴望某件事或者某样东西是正常的,渴望这东西谁都有,但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迅速得到,将自由意志占有,不论通过哪种恶心的方式,得到或是未得到期间都会先感到一种尚未空虚的满足,结果却注定迥异。未得到,产生的是挫败,仇恨,黑暗;而最终得到后,所产生的只有膨胀,衰败,死亡。死物往往很好替换,你可以对一个接着一个的消费主义困局了解步入,但活物,这种迅猛的获得欲,在未经自控的情况下,自我毁灭居多,两败俱伤偏少,西西弗斯式的满足欲在多数情况下永远无法出现,因为,你看,那只是一块好摆布的石头。所以,郑池容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无论过程,结果注定,哼,**这种东西,可以发酵,膨胀,它任你揉捏,但你得确保,它不会变质。”
一动不动,慷慨的沉默矛盾挣扎,遥远的阻隔使在场的两人心思迥异,强盗似的闯入,又静悄悄退出去,这是她们之间相处的逻辑,白好直愣愣地瞪大眼,随后又放松,眨了眨,将眼窝挤成一团,哑着嗓子说:“我饿了,想吃布朗尼蛋糕。”
“现在吗?可是已经很晚了......那好吧。”秋菡芮开始四处摸索寻找她的手机,直到在偌大的房间里全都搜寻过一遍后,还是没有踪迹,她皱紧眉,扶着额角,眼睛左右瞅着,生怕遗漏了哪个角落,“不就在这儿吗?”白好指着躺在医生眼前的遗失宝藏,“就在你眼前,你没看到吗?”拿起它,噼里啪啦一阵敲打,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好吃的蛋糕店已经结束营业,“小好,就只剩下一家口味不怎么样的店没关门,估计很难吃。要不我给你做吧?”医生摸了摸她的小腿,在膝盖上拍了几下,站起身来,“那就这么定,我去做,你只需要等一小会儿就能吃到史上最好吃的,可以称为极致美味,香喷喷的,布朗尼蛋糕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白好问。
秋菡芮一边在漆黑雕花木制柜里翻找,一边思考在脑中组织出答案,“不,就布朗尼蛋糕而言,这种简单的愿望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
“那如果我提出一个你满足不了的愿望呢?”炙热又恍惚间闪过恶意的眼神,明晃晃地透过那层易被捅破的躲避薄膜,咕嘟嘟,是从羊水时就带出的天性,拥有不可避免与不可摧毁的幽默特质,对疯狂的强烈向往,卑鄙的毁灭信徒。
“我会尽力。”医生终于找到了最重要的面包胚,它看起来是放了很久的,但恰好还未过期的黑乎乎一坨,像是介于松软与干海绵之间的方正暗红煤块,没有粗大规则的排气孔,也没有过分坚硬会咬断牙的强壮质地,撕开包装袋,香味飘出来,是糖与油混在一起却不腻口的香甜枣糕。
白好将胳膊肘搭在沙发靠背上,用它支着脑袋,侧着身子盯着秋菡芮,视线随着她的乱动而四处流窜,认真观察她的表情,神态,动作,连同找到面包胚时的喜悦,轻咳了几声,一只手盖住眼睛,成了个显而易见的独眼怪,它盯着猎物移动,眼睛是口,它咬住不松口,听着挣扎嘶哑痛苦嚎叫,白好继续问道:“我是说,如果你满足不了我的愿望,之后,你会怎么做选择呢?”
“我会尽力。”
笑意越来越盛,狰狞又尖锐,悲伤又软弱的复杂神情同时出现在白好身上,她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滚烫燃炉,直到周身着起火来,烧焦的骨头才能暂时停止不安,清脆干枯的手想虚虚伸向前方,但热烈灿烂的太阳将彻底粉碎它,消失不见,一切理性与情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残忍与残酷交织,粘连,密不可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承认,咱们之间的所谓爱只是笑话,你爱我,只是因为在我身上,你看到了自己的**。”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白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是我时时刻刻缠着你的缘故吗?是我在你用那些神秘暴力时的忽视吗?这是我的错吗,白好?这些杀戮、仇恨、痛苦,统统都是我的过错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秋菡芮开始愤怒地大喊,她一边喊,一边往地下扔刚找出的榛子巧克力脆板,摔碎了,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隐没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再也埋不下去了,所有忍耐都被愤怒填满,苦。
沿着血脚印,嵌着蔷薇刺,一瘸一拐走向那个虚脱在地的恸哭者,跪下,抱住她的头,腰上多了束缚,心脏像是住进了松鼠,把皮肉当成果肉,脆脆地啃食,尖牙掏空了果仁,喊一声,有回响,“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会结束的,这一切......我会尽快结束的。”白好鼻子发酸,紧抿着嘴,眉头上挑,闭上眼睛默默流泪,但很快,她又止住了,只抱着头颅吻它的发顶,她边吻边说:“想哭就哭吧,你现在需要它,会好的,会好的,相信我。”
“怎么会好?怎么能好?你已经被恨吞噬了,我从始至终,都是在和仇恨接吻!你让我怎么放下!让我怎么心甘情愿看你去送死!白好,放下吧,咱们离开这,重新回到巴黎,回到托斯卡纳,回到圣彼得堡,离开这,只要离开这,会好的,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只要你离开这,我求你,白好,我恳求你。”秋菡芮抬起头,奋力摇着她,想把盘踞在她心里的毒蛇摇出来,她以为,只有仇恨一种情绪在支撑此种荒诞抛却的行为,她以为,只要除去仇恨,就能让那个旧时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现,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当她感到有不属于自己的泪珠垂在脸颊时,当她发现那双不敢对视的眼时,就已经知道答案。紧紧拥着她,不放开她,用手绑着她,缠住她,像藤蔓缠绕,窒息埋葬,嘶哑的北极星,已停止歌唱,“我做错了事,犯了罪,需要去承担后果,如果不这样做,世界就会崩溃......我不能只选择你,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对不起,对不起。”
房内只有啜泣和呜咽声,没人说话,烤箱里重新烘烤的枣糕流散出与众不同的焦糖香,白好吸了吸鼻子,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像是流尽了,很冷,冷得她打摆子,如同把烧焦的红碳丢进雪里,看着它熄灭,等着它,心甘情愿魂飞魄散,“吃点儿甜吧,吃点儿甜就好了,吃点儿甜,就不疼了,就可以忘记仇恨了。吃点儿甜吧。”白好紧贴着医生有些潮湿的发顶,念出魔咒,被抱着的头颅猛地挣脱出,她用手背擦了擦鼻梁到眉骨的距离,平静地站起身,忽视跪坐在地上的白好,开始一块一块重新拼起摔碎的巧克力脆片。切掉染灰的部分,撕开外皮,将它们拢起来放进白瓷碗,戴上烤箱厚手套,颜色是红天空局部下雪,灼红厚重,白雪轻薄,都同样易逝,极易消散。最后,放进烤箱,用余温将它们烤化。
白好光脚跪在地上,脚掌刷上刺眼红漆,是与厚手套相同的颜色,只不过不再热烈,而是眩晕,让人血液停滞,命运粉碎。医生靠着大理石厨房吧台,两手后撑,身体微微颤抖,目不转睛地盯着烤箱里的暖橘色,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也不想再争论,没有结果,除过伤害。她担心她消失。又一次,再一次。她不去谈论未来,因为在内心深处,她觉得她是礼物,去留是她的决定,而自己无从干涉,她不害怕她离开,但她无法忍受失去她的世界,她想让她留下,让她心甘情愿毫无负担的留下,她不想束缚她,也不愿离开她,只能不去问,不思考,在她身上那些奇异诡谲的特质,她喜欢她,她喜欢她的全部,包括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的习惯,促使她不能没有她,再没有替换了,“小好,可以吃了。”端出热乎乎的烤盘,以及香喷喷的巧克力酱,放在吧台上,伸手去拉呆板沉思的白好,跪坐的人抬起头,眼中是那样可爱的脸,她打定了主意。
虚浮地被扶起,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全部的重量都聚在两枝易碎弯曲木棍上,秋菡芮搬来靠背椅,但白好不坐,依然选择自虐式的战栗,她在惩罚自己,原因太多,但过多就意味着没有,没有原因,只剩下惩罚这唯一的具体行为。任何意义不明,全是虚构,唯有存在本身存在。医生用刀子将烤盘上的焦香切成小块,银叉戳进,软得出奇,蘸上颗粒感十足的巧克力酱,只染上尖,递到她嘴边,一口咬进,味道冲淡了苦涩,伤疤,痛,她的眼睛直勾勾,一眨不眨地看着医生,毫不掩饰她的渴望,下唇蹭上了棕褐行迹,被盯着的人想伸手抹去痕迹,低低地探过去,热,无法自控,只能依照本能行事,但被捉住,棕褐小块朝向手背,吻,将颜色蹭在已凝固的红痕上,再让它朝向医生的唇边,贴上,品尝。
医生鬼使神差地把左手指尖放进盛满甜浆的白瓷碗,令它染上色,食指缓慢行驶至白好嘴唇前方,只需下巴上仰,就能尝到,轻轻咬上,湿热,甜,让它褪色,露出原本平整绵软的纹路,肉,柔,在舌腔中滚动。白好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软垫上,秋菡芮走上前,蹲在她小腿前方,之后,任由椅子上的人靠近,她看着那张呼吸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闭上眼,等待突如其来的理想触感,但两片唇毫无挤压,纷乱,被击中的震颤,反而是耳垂,是它受到了袭击,酥痒,不自觉侧头,笑,羞红的脸颊,飞扬的嘴角,以及耳边的吹气和那些令她心碎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向我提问?你要把那些疑惑留在哪儿?只想让它藏进心脏,藏在那片痛苦的起源地吗?向我提问,医生,向我提问,我会全部,甚至毫无保留的告诉你,只要你向我提问。”
秋菡芮猛地睁开眼,她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撇头看向那个长在她耳垂上的脸,神情复杂得略胜珐琅彩,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她不知道自己要说出什么,要去问她什么,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怀疑上缄默,她忘记了如何去提问,有种堵塞难忍的感觉在她的气管里,使她渐渐喘不上气,窒息促使她抓住白好的衣服袖子,攥紧它,不松手,把它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白好捧着她的头,用鼻子画出她的脸,感受她,接近她,描摹出她的每个凹陷,最后,亲吻她,让她明白自己只是她的另一种真实存在,“说吧,说吧,说出来。”她要揉碎她的嘴唇,“说吧,小荷花,说吧,别不好意思,问我,向我提问吧。”
迟钝的人只听到一个字,一个足令世人为之心醉的字——“吻”,她以为是吻,所以回应,她以为这是最后的吻,所以狂放热烈,但这不是吻,是温柔海浪,橙黄阳光,是她独自一人,这是她自己的感受,她不该分享给陌生人,任何除过她的,都是陌生人,而在某些时刻,她甚至自己也不熟悉自己,所以,这不是简单的吻,更不是死吻,是她甘愿献出灵魂的湿吻。她不该背叛自己。放逐过后,意乱情迷回过神,她说:“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但我的确有太多疑问......”抬起眼,注视她,把她当成月亮,老旧的电影海报姿势。
“问我此时此刻正令你心烦的问题,问我如果不说出口,就会窒息而亡的问题,问我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把它当成最后一个问题来问,你会想出答案的。”秋菡芮环抱住她的手往下压了些,两人离得更近了,鼻梁几乎搭成了一座形状类似小V的桥梁,像中世纪的退场。
“我担心你离开!不,不,我是说,在死亡未分开彼此的虔诚之前,你会自愿离开我吗?”脆弱的不堪问出口,她开始后悔,她畏惧答案。
“哦,亲爱的,我最亲爱的小荷花,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在某种形式上,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永远。但我希望你别再担心离别,它只意味着重逢,与自己重逢,与世界重逢,与你对我的触感重逢,我对于你而言,只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理想的内化,在你眼里的我不是我,它只会是你,是你自己,我永远不会离开,除非你选择抛下我在你身体里的这部分。我的玫瑰,我的爱,我月亮上的初吻,你不是与我,或是某个具体的人重逢,而是那些吃惊的美梦,那些令你期待的感受,它们才是重逢,是独属于你身上的最完整幸福。我爱你,你要相信,如果有可能,我将以整颗心脏去爱你,挖出献给你,看着我,看着我,相信我,我不会用爱撒谎,但......但我更想用最完满的心态去爱这个世界,它需要我,现在它需要我,不要笑,是真的,它此刻需要我。我不能后退,躲起来,试图用静止的方式期待会有突然出现的某人替我去完成现有的问题,或者只是贪图享乐,等它被毁,我需要站出来,亲爱的,我需要站出来,永远,永远,不能后退。”
小船迎着狂风,在荆棘丛里扬帆,歌唱命运与死亡,它不再害怕被打翻,它只担心它看不见,看不到来路也寻不见前路,谜语从不附带注释,闪电耀眼,它劈开前路,斩断留恋,它只能独自一人起舞,在虚幻之海,蒲公英草盛开的地方,而那儿,就像是下雪,瑩白摧毁一切。
医生撇过头,不肯看这颗时常扭曲腐臭的心,也不想听它虚伪狼狈的语言,这不是她要的答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它没有意义,我不想听。”又是冷漠的寂静,直到沉默的两人同时张开嘴,谦让一番,想问的问题终于问出口,“白好,你说,我是你的必需品,还只是选择?我是你的终点,还是起点?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是快乐?是工具?还是一列行驶将停的火车?白好,我好累,我真的真的很疲惫了,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告诉我,白好,你告诉我,这是称呼为爱,还只是我可笑的一厢情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愤怒与语言已不足够令她平复,她抱住白好伸展放平的大腿,一口咬上去,恨有多深,咬痕就有多厚,她不松口,想一直,就这样一直咬下去,直到世界尽头。可白好感受不到她的恨,也无法通过疼痛去感知她的渴望,她已变得足够麻木,不是疼痛自愿逃走,而是被拦在心外,当她试图用玻璃碎唤醒应有的仇恨时,已经失效,方法失效,灵魂失笑,意识失窍,白好鼓励样儿的抚摸那只愤怒的困兽,期望她咬得更久更深些,只要留下印,在她向前的时间中留下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填满世界的痕迹。她俯下身,拨开散在医生耳边的黑发,凑到她最可爱敏感的耳垂处说:“你不是必需品,也不是选择,你是你,只是你,你是你最该敬畏的生命,而我,我是被允许进入你生命的微子,穿过却无法感知,任何除过你的人都是微子,各自只在各自的世界存在,你只需要感受,别等待,因为视线注定无法发现存在。我的终点是你,你的起点是我,我是结局,你是开端,如此短暂,却又热烈,思念是解药也是毒药,我不想你被腐蚀治愈,所以,答应我,去爱世界,爱整个世界,我将无从轻重。”
秋菡芮松了口,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猛地回过神,伸手捂上,轻抚,凹陷如犬牙,再是直截了当地站起,将椅子上的人飞拽到那团柔软床垫上,制止她正要蠕动的嘴唇,在她耳边轻声说:“嘘,别说话,吻我。”何其悠长苦闷的吻,只有小巧的雀跃隐晦地躲藏其间,雨不再下了,可泪流不止。咸味像海,深不见底,可怕的广阔不再向往未来,它不需要自由,它只要此刻,她要此刻留下来,成为不可变更的恒长陪伴,她要她,她需要她......白好透过吻,紧抱着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个如果没遇见她,就不止一次想自刎的自己,将可爱端正的头颅平整割下,放进冷酷瓷盘,任由血液干枯流淌,只要让她朝向未知的门廊,看谁先敲响它,谁就能最先欣赏这诡异华丽的人类景象,多么愉悦的自毁观念!多么值得庆祝的喜悦仪式!多么可悲,多么可悲的人!没有人,会比人更可悲了。
“等等,等等,我需要告诉你。”白好擒住医生急切的手,不让它乱动,她认真盯着她等待的困惑眼神,无比庄重地对她说:“我爱你,我的生命,我爱你,我的确爱你。”重复三声,轻轻咬住她的上唇,清脆的碰撞交响乐,从齿间奏起,蜘蛛细丝拉长蜜网,晶莹,唾液的生命,被夏夜延长,完全激烈的疯狂,崇尚死亡的遗骸,跪拜,祈祷,落魄的爱,纯真苦难,神一样的存在,把彼此当成神一样的存在......相融。最后。忘记存在。
李想悄悄合上门,她不想打乱屋内的节拍,挠了挠头皮,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儿,橘黄色暖光,小南瓜样儿的堆在眼前,温暖极了,像过节。楼下花园里有人偷偷摸摸遛狗,小狗肥硕的胖身子一摇一摇,还不忘甩着粗尾巴踱步,真是令人愉悦的景象,在路灯旁旋转,游戏似的,身旁的小狗朋友提着它的狗链跟着一起转,等它玩累了,在草坪上打几个滚,行使完自己排泄的权利后,不情不愿地扭着壮身子,大屁股,一路耷拉着脑袋上楼。可怜的小狗,竟然不能玩到天亮,前面还有刺猬和小猫等着它呢!关上窗,推开漆白的铁门,走进消防通道,宽敞明亮的楼梯,先下两层台阶,再靠墙坐下,最后站起身,熄灭白擦擦的节能灯泡,重新坐在原位,头挨着墙,盯着浮在黑边框外的月亮看,有点儿冷。
黄昏不再,幽灵变白,可爱的错误,竟成了孽缘,就像小狗的肚皮白,只剩软烂。
音乐:Jagwar Twin 的《 Happy Face 》
(审核老师,只是接吻,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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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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